海恨难填

    在西街的香料铺子满庭芳内,雅声陪着崔兰璧找了又找,都没寻见朱氏夸赞的那味香料,只好挑挑拣拣了些温和助眠的熏香,准备返回别院。

    而崔兰因,早在刚到城门时就借口头晕不适,与二人分道扬镳独自回了崔府。

    雷声千嶂落,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交织着狂风的呼啸,在低压黑沉的夜空下哀唱着一首悲怆的童谣。

    别院的马车在暴雨中疾驰着,车轮溅起的水花,一下下拍打在崔兰璧紧绷的心弦上。

    “雅声,我心里头不知怎么回事,慌乱的厉害。能不能再快一点?”一阵顺风吹的车舆向前摇晃,崔兰璧掀开布帘,只觉得风也在催着她快些回。

    “小姐,雨实在太大了,城郊路不好走。已经是最快了。啊———”雅声还没说完,马车便突然被外力急停住。

    崔兰璧和雅声都跌了好一个踉跄,几乎要滚落下去。

    雅声爬起来艰难的撑着伞下车查看,却还是被飘洒进来的雨水糊的睁不开双眼:“小姐,是马车的车轮陷断在淤泥里了!还有十里路,四面荒郊野岭的,我们要等雨停了!”

    崔兰璧心里一沉,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转头对雅声吩咐道:“雅声,我先回别院,你在这等等,看能不能向路过的车马求援。”

    不等雅声回应,崔兰璧便匆忙的跳下了车,连伞也不拿,迎着大雨向别院的方向跑去。

    “小姐!”

    “小姐!!”

    崔兰璧充耳不闻,任背后雅声的一句句呼唤逐渐隐没在雨雾之中。

    ...

    不知跑了多久,雨势逐渐微小起来。

    崔兰璧衣裳湿透双腿发软,力竭的扑倒在泥泞里。想努力爬起来,奈何体力透支的厉害,实在力不从心。

    就在焦急万分之际,另一边的岔道霎时传来万马奔腾之声,踏破雨洼而来。

    这是一支约莫千人的重甲骑兵,金底红字的战旗在马灯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是北朝的军队。

    崔兰璧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跌跌撞撞的拦在兵马之前。

    “吁。”为首勒马的是一个十二三岁,身披银甲的俊美少年。

    少年剑眉斜飞,目若朗星。高挺的眉弓和鼻梁为整个人染上几分淡漠疏离之色。都云谏手握缰绳,跨坐在马上,身姿挺拔的犹如崖边的苍松,俊美无俦。

    “哪里来的小丫头,可知拦截玄甲军为何罪?!”少年身侧,一名身材魁梧的老将声如洪钟的质问道。

    崔兰璧扑通一声跪在肮脏的泥污里,稚嫩的声音带着慌乱与哀求:“禀各位大人,家父是工部侍郎崔行简。家母病重,奈何小女的马车陷在了半路的淤泥滩中,故而贸然拦路。请求大人捎小女一段路程。小女,感激不尽!”

    磕头声砸在松软的泥巴地里,闷重而又清晰。

    死一般的沉寂后,打破渐深的绝望的,是一道清冽低沉的嗓音:“上马。”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到崔兰璧眼前。

    乌云重重的天,已漆黑的看不见丁点星光,闻声骤然抬头的女孩双眸里却印着簇簇星辰,盖过了千百盏马灯的光亮。

    “殿下,驿卒来报,尔朱石勒在外逃亡多年,一朝得势,已继位新皇,臣恐明州边防会有变数...”一旁老将拱手禀道却被淡淡打断。

    “无妨,尔朱石勒当年为左谷蠡王时就是主和一派。况且看这天色,今晚怕是还有暴雨。”都云谏的语调带着勿容置疑的意味,边说边将马蹄边的崔兰璧揽到胸前的马背上。

    “小丫头,指路。”都云谏低头看向胸前不及颈部的女孩,放缓了语气。

    崔兰璧忙不迭的指出大致的朝向,并不忘向前挪了挪疲惫的身子,担心身上的泥污脏了身后男子的甲衣。

    都云谏似有察觉,长臂忽而一紧,将崔兰璧牢牢圈在怀中,不得动弹。

    “柳将军你带着玄甲军去城郊西大营休整一日,明日再上路。我随后就到。”语音刚落,都云谏便带着几个亲卫驾马往崔家别院的方向驰去。

    “是!”一阵风驰电掣后,待老将的回应再传到崔兰璧耳边之时,已是悠悠百米之外。

    ...

    驾马不过须臾,就到了熟悉的地界。

    离别院越近,崔兰璧心中慌张的怪异感就愈发强烈。

    此处已是城郊的偏远处,院落稀疏。朱氏所住的主屋经过大雨的浇注后,房梁上余下的点点火光依旧格外醒目。

    马驹最终停在了一座浓烟滚滚、仅剩骨架的焦木屋宇前。

    崔兰璧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院落一颗心重重的沉入谷底,再次跳动时却将一股悲极的鲜血淤至喉间。

    “阿娘!!!”女孩肝肠寸断的哭腔惊飞了黑夜中的仓鸮。

    崔兰璧推开都云谏的臂弯,方寸尽失的从战马上跌落,拖着灌铅一般的双腿想闯入摇摇欲坠的焦黑空壳之中。

    都云谏利落的翻身下马,将双目通红的崔兰璧一把拽了回来。

    “别进去!这火烧过的危房随时都可能塌,想找人,本王帮你。”都云谏死死挟制住怀中躁动崩溃的女孩,随即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十名亲卫立马会意,走进了面前遍地火星的断壁残垣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落在了崔兰璧破败的心里。

    她蜷缩在院落一角,抱紧双膝的手青筋毕露。愣愣的看着面前的近卫抬出一具又一具的焦黑尸首。

    三具。

    是烧的面目全非的阿娘、雅言、雅行。

    玄甲兵解下身后的披风,默默的、轻缓的盖在尸首之上。

    崔兰璧莫名觉得冷,刺骨的冷。眼泪都好像冻结在眼眶里刺的生疼。

    突然,一双绣着祥云与螭纹的战靴闯入视线,随后身体便被一股透着木质香气的浓厚暖意包围。

    都云谏解下披风将瑟瑟发抖的崔兰璧紧紧裹住,仔细的为她系好颈间的绳扣,沉默良久后温声开口道:“我会派人通知崔府。崔小姐,请节哀。”

    崔兰璧将头埋入温暖的披风中,失声痛哭,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的砸了下来。

    紧接着是一阵马蹄飞扬的声音,崔兰璧再抬头,面前已然空无一人。她颤巍巍的扶着墙站起,准备去见母亲尸首最后一面。

    忽的,主屋和盥洗室之间储水用的一个大水缸“砰”的翻倒在地,盖子被掀开,爬出一个身量娇小与崔兰璧差不多年岁的女孩。

    “桃良?!”崔兰璧失声叫出,她匆匆的跑到桃良面前将她扶起。

    桃良是朱氏来别院收下的一个小丫鬟。朱氏没来之前,桃良在别院受了不少欺负,十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跟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

    桃良显然吓得不轻,哭的撕心裂肺扑向崔兰璧:“二小姐!是长公主!长公主杀了夫人,烧了房子,还发卖了整个别院的下人!还有..还有大小姐!她也帮着长公主谋害了咱们夫人!!”

    桃良哽咽的不行,捋了捋气才能继续开口说话:“夫人晚上本来在给二小姐写信,听见外面长公主的马车声连忙收了手,将信塞在一个荷包里给了我,叫我藏在主屋外的水缸里,嘱咐我只有听见二小姐一个人的声音才能出来。”

    桃良所在的水缸虽然离主屋有一小段的距离,但别院隔音效果并不好,屋内的谈话桃良也听清楚了个十之七八,如实的将朱氏和长公主的对话告诉了崔兰璧。

    崔兰璧听完桃良的话,身子顿时僵住,整个人捏着拳颤抖得厉害。

    巨大的恨意疯狂的将她吞噬,那种深入骨髓的恨,冷的让人窒息。

    崔兰璧形同木偶的走到母亲尸首旁坐下,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朱氏留下的荷包。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块青雀琉璃佩、一封折痕混乱的亲笔信、以及一枚铜匙。

    缓缓展开母亲留下的绝笔,是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弯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些日子,阿娘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害怕临了,会留下我的宝贝女儿一个人仓皇无措,便才写下了这封信。

    弯弯,这块青雀琉璃佩是阿娘族里的信物。你的外祖和舅舅在外行商,四海为家,却也有可能某一日会安定下来,那时他们定会寻崔家、寻你。这块玉佩你千万要收好。

    这个铜匙是东街糖水铺子内仓房的钥匙,由一个随阿娘嫁过来的老管家守着。是阿娘这些年为你父亲打点仕途余留下的财物,本想再多存点给你当嫁妆使,但阿娘的身子怕是等不到我儿姻缘美满的那一日了。

    弯弯,娘的好女儿,如果娘走的突然,别害怕,去东街的糖水铺子找李伯,他会告诉你怎么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的乖囡囡。

    阿娘不在了,也会在天上守着你,爱着

    最后一句话字迹潦草,信到“着”字便仓皇的止住。崔兰璧难以想象阿娘是报着怎样的心情,在听见外面的车马声时慌张又坚定的写下爱字。

    大雨踏空云层坠落,来势比下午还要汹涌。

    这次的雨是一场连绵十九年的阴郁,流放了眼中所有的色彩。

    崔兰璧浑身湿透、满身泥泞,持着淬毒的匕首,独自走向大火背后幽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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