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萤如今已经找到竹筱筱，想着要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师父。这些年，师父一直把自己关在长虚山，除了命人四处打探追阳的消息外，已经深居简出多年。
是颓废吗？不是。
是绝望吗？不是。
只是一种对生命无意义的感叹。
生活是很美的，是到处充满希望的。也许是早晨的第一抹阳光，也许是夜里偶然抬头的繁星，也许是冬日落在手心的雪花，也许是林间传来的婉转鸟鸣。
在最绝望的时候，也能感受到生活的美。
可这些，美则美矣，却不能填补灵魂深处的空缺。空缺也许是某个让人抱憾终生的人，也许是某件让人难以忘怀的事，也许是你闭上眼睛眼前始终浮现的那些林林总总，也许只是难以释怀的只属于你的小事。
斩弋灵魂的空缺是什么呢？
也许是絮儿，也许是对这世间的参错的无奈。
他一生足够长，经历了战争岁月的腥风血雨，经历了九重天的权事更迭，经历了爱恨别愁，经历了悲欢离合，早就对世事的“浮华”、“惨淡”毫无波澜，对人间的“欢乐”、“悲痛”毫无波动。
可就当凉萤来到长虚山告诉他絮儿还活着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颤抖了。
他不曾相信竹筱筱散落人间，凉萤当时就执着既然筱筱没有魂飞魄散，就一定有肉身可循，她这些年游历人间就是想要找到竹筱筱；斩弋告诉自己不再痴迷于已经消散的絮儿，可当他第一眼看到竹筱筱的时候，他明明也心动了；他说自己如今无欲无求，只愿天下太平，可他听到竹筱筱还在人间的时候，他明明也想要立马见到她。
“师父，我在姑苏找到筱筱了。”
“哦……”他内心狂涌，血液往脑袋里冲，“她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一直在寺庙里面住着。”
“寺庙……絮儿最是聪颖也最是有仙缘，如今落在人间，倒是有佛缘了。”
“只不过最近那老龙王还找她麻烦，我看着这天降奇异，才过去正好看到龙王要置她于死地呢。这才找到她。”
“什么？”斩弋一下子站了起来，急了。
“师父你别急，她没事。她身上有云羽霓裳，老龙王根本伤不了她。”
“哦……”
“师父……我在想……”凉萤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竹筱筱现在是肉体凡胎，一点法力也没有了，虽然有金身护体，不至于失了性命，可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不如我们将筱筱接回长虚山，可保她一生无虞。”她顿了顿，低下眉眼，“也算不辜负师兄对她的一片情义。”
斩弋看了看凉萤，走到她身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真的长大了很多。”
她苦笑了一下，“我从小就是闯祸精，连爸妈都不要我了。幸而师父收留我，你和师兄又待我极好。我却还不思悔改，闯下了这弥天大祸。”说着，她的眼睛又溢满了泪水。
“你别这样说，这件事是大家的因果。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就是我……放出了那个大魔头。”
“那个魔头怎么样了？”
凉萤不知该如何作答，关于他，关于她自己。
追阳是什么时候从长虚山冒出来的，凉萤不知。
可确是凉萤将他带出长虚结界，导致他不断生长乃至幻化人形。
追阳虽在人间作恶多端，可却从没有伤害凉萤，以往种种回忆，又反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愫。
后来在凉萤游历人间时——
她途遇金陵。
那天天气好像很好，天空蔚蓝，白云飘飘，清风徐来。
她在金陵的大街上闲逛，见到雨花台路口人山人海，戏谑声、欢笑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好奇心驱使她赶紧去看看，她拨开人群，台上竟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在像模像样拿着笔记着什么，还有一个男子在吆喝着“五十两一次……五十两两次……”凉萤不知这些人在干什么，问旁边的男子道：“你们这是在买什么东西呢？”
那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向阙楼处使了个眼神，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阙楼上有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一袭红衣，只见她眉目低垂，双手搭在栏杆上，一声不吭，一眼不看，好像只是个旁观者，一切都与她无关。而她旁边站着的一个男子，胡子拉碴，头发微卷蓬乱，眉目凶狠，双手叉腰，时不时地望向台子，又警觉地看着该女子。像是父女，又不像。
凉萤本就扎起一个大马尾，穿着白色的上衣，束腰是大红色的，裙摆只到大腿处，下身是白色的束腿裤，看起来干净干练。仔细看去，竟像一个俊俏的男子。她从阙楼后处上楼，本来只是想凑个热闹，但眼见事情好像并非那么简单。她决定去会一会这个美娇娘。
可当她走到楼梯口，就被一群彪悍的男子拦住了。
“你来干什么？”其中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全然不把瘦弱的凉萤看在眼里，两只眼睛都要看到天上去了。
“怎么？这个阙楼是公家的地方，只许你们进得，我就进不去了？”
“你有钱吗你？”两人轻蔑地看着她。
“你管我有没有钱。”
那姑娘听到吵闹的声音，便转身回头看了凉萤一眼，只见她泪眼婆娑，眼睛略肿，已然是哭过一夜的样子。
凉萤与她四目相对，好像一眼就看清她内心得焦灼与委屈。
“什么人，敢来我们玉楼春胡闹？”是那位像父亲的男子，凶神恶煞地说道。
那姑娘一个劲地对着凉萤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我想上楼吹个风怎么了？”
“公子，你到别处去吧。”那姑娘生怕来人为她莫名挨打受苦，便说道。
“我想到哪就到哪，这天下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呢。”
“呵呵，年纪轻轻，口出狂言，看来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在他示意，那几个打手纷纷对凉萤动手，那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凉萤分分钟就把他们撂倒了。
那大胡子见状，恼羞成怒，也上手要去和凉萤打斗，没几分钟，他就败下阵来，凉萤的心思全在那美人身上，根本就没有和他认真打，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根银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好家伙，他竟敢使用暗器。凉萤直接把他踹下阙楼，楼下围观的人早已不出声地看着阙楼上的打斗，那大胡子从楼上摔下来，众人都围着他，楼下一片聒噪。
可银针怎么会突然掉在地上呢，凉萤捡起来，一看便知这银针是有毒的，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追阳。
但就是那种感觉，好像，他一直在身边，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凉萤。
那美娇娘走到凉萤身边，直直地就跪下来，“今日公子救我一命，梨花无以为报。”
凉萤赶紧把她扶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今日之难虽解，日后他们必不会放过我的。”说着眼泪几乎又要落下，凉萤哪受得了这样楚楚可怜的美人样。
“公子武功盖世，若是能带梨花走，梨花必定生死相随。”
“这……”这美人居然想要跟着我，虽然这姑娘看着着实美丽，可是……我还要去找竹筱筱，带着多有不便，若是被她发现我非凡人也非男儿身，想来又要惹下不少麻烦。
“梨花姑娘，我一个人浪迹天涯，吃了不少苦头，我肯定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呀。你还是找个好人家好好嫁了好好生活。”
“公子，梨花是属于玉楼春的人，卖身契还在他们手上，你不带我走，谁敢收玉楼春的人呢。”
“玉楼春？那是什么地方？”
梨花搓着手帕，不好意思地说“公子连玉楼春都不知道，真真是正人君子。那玉楼春名冠秦淮，是江南第一青楼。”
“青楼？那你？……”
“不知公子可曾听闻‘扬州瘦马’一词……”
“我祖籍在扬州，家境贫寒，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一日母亲说要送我去学习琴艺。”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琴艺？我之前闻所未闻。”
“我当然想学啊，谁想天天拔草喂兔子，谁想天天捉蚯蚓去卖啊。”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可我也知道，学琴，那怎么可能？”
“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家里人卖给了老鸨。”
“在那个大院子里，好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可我们却没有欢声笑语，就像是一个寂静的另外一个时空，与世隔绝。”
“没错，我真的学琴了，琵琶、古筝、古琴……我都学到了……也只有听到这些宫商角徵羽的声音我才能感到这世界的一丝慰藉……”
“但我们学的更多的是如何给别人倒酒、如何说话、如何吟诗作赋、附庸风雅……”
“其实那段时日，也还行，至少我们每个人都干干净净……”
“可这一些都是把我们当做宠物一样养着，毛色越漂亮，性格越温顺，越会讨主人喜欢，就越能卖个好价钱。”
“后来，金陵各大青楼会来我们这挑人，我眼见着比我年长一些的姑娘被一个个带走，我知道我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果不其然，我就被带走了玉楼春，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凉萤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原来人间有那么多的苦啊。
“今日是我的‘梳笼’之日，他们将我带到这大庭广众之下……只为了将我的……第一次卖出去……”
“什么？这么禽兽？”
“嗯，他们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在这闹市，竞价而拍。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你们不能跑吗？”
梨花摇了摇头，“前不久，一个姐妹叫珠翠，先是认识了一个公子，那公子见珠翠能诗能文，便想着要帮她从良。这事被老鸨知道了，差点没有被打死。珠翠还未开始那种接客，自然不会让她破相。你知道么，他们把她衣服剥光，捆在柴房里，进行‘鞭祭’。”
“鞭祭？”
“嗯，这鞭子有个外号叫万能鞭，由数根皮条编织而成，又粗又长，内藏上百根两公分长的钢针。珠翠就这样被剥光衣服，吊在房梁之上，被一下下地抽打。被打之后，身上根本没有伤，只有无数的小孔，一点也不影响接客。你说珠翠能不接客吗？我也不敢，我根本就不敢反抗。”
“就这样，珠翠也被竞价买走了初夜。听说是一位驻军的长官，他们那些人自以为花了大价格，根本不会怜香惜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珠翠第一夜被折磨了一宿。可第二天，那长官竟在玉楼春里大打出手，砸坏了不少东西，说珠翠没有将他服侍好，那老鸨怎么敢惹这官府的人，只好又赔钱又赔礼。你说这气最后能撒到谁身上？”
凉萤叹了口气，“这珠翠姑娘定是要受苦了。”
“等长官一走，老鸨便把我们都召集起来。又将珠翠浑身剥光，用绳子绑起来，用鞭子抽打她。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曾经经历过或者将要经历的事情，所以这一鞭鞭就像打在我自己的身上一样。”
“珠翠好歹青春年少，老鸨也不舍得对这个摇钱树大动干戈，打到她苦苦哀求，便也同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可怜的珠翠，前一晚被虐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被打又被训，可晚上还得接客，这就叫做‘打二客’，便是找上昨日竞价第二名的客人，打个对折。”
“实在是不把人当人啊！”凉萤义愤填膺。
“这已经算是好的了。鞭抽棍打，跪搓衣板，灌屎尿汤，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刚进玉楼春的时候，见过一位姐姐，因多次惹怒了客人，导致院里赔钱，老鸨已经打算放弃她了。将她的四肢固定在床上，再把一只饿极了的猫塞进她的裤管里，把裤脚扎紧，然后用力鞭打那只猫。猫被打疼了自然在双腿之间嗷呜乱窜，拼命抓挠。那下身简直是皮开肉绽，不忍直视。”
她来人间这几年，才发现，人间烟火，有温暖，有大爱，有奋不顾身的人为了他人拔刀相助、两肋插刀，也有小爱，温暖寓于稀松平常的小事中。
她也发现，人间有时并不比地狱好到哪里去，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人却日日饮酒作乐、奢靡浪费；多少人为了蝇头小利挣个头破血流，多少人为了权势金钱践踏在别人的尸体之上。痛苦、失望、绝望、伤心更是人间常态。
也想起了追阳说过的话，这世人没几个是好东西，都是半人半鬼的模样。她总是想到追阳，想到那些年前，他调戏自己的样子，那样炽热的吻和他冰冷的外表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也总会想到追阳说过的话，那些他的观念里的人间和善恶，也许不都是错的。
对错之分是什么呢？它并非泾渭分明，只是放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下的产物罢了，只是不同立场罢了。经历了很多之后，你才会知道，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是利益的纠葛和道貌岸然罢了。
“公子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万不能再放任梨花掉进这深不见底的地狱啊……”她趴在凉萤肩头啜泣着。
她用手抚摸着梨花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她，她一时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没有赎回卖身契而逃跑，是大罪。梨花提醒到玉楼春也许会报官，咱们要早早离开金陵。凉萤本就已经在金陵找了一圈，也无甚有竹筱筱的消息，便同意带着梨花继续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