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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相识(一)

    早已习惯在永夜中视物,火光乍然亮起的那一刹那,移舟迅速偏过头,避免直视如此强烈的光。

    待稍稍适应,他抬眸,将将看清面前少女的长相,她却忽然喊着自己的名字扑上来抱住了他。

    移舟整个身子僵住了,贴着她温暖的身体,心脏缺失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在重新跳动。

    她抱他抱得那样紧,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令他莫名生出一个十分荒诞的直觉:好像自己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心中的阴郁与恐慌倾泄出去之后,烟萝顿觉浑身舒爽,心中只余巨大的惊喜与甜蜜。

    移舟还活着,他没有殒落!

    烟萝擦了擦泪,没有放开他的脖子,手臂仍搭在他的肩上,只将身体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这么久未见,她要好好看看他。

    却不料,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神。

    少女容色昳丽,绽放的笑容如一朵盛放的芙蓉,但它刚刚盛开又缓缓收了回去。

    这双眼睛自己再熟悉不过,见过、心中描绘勾勒过不计其数。上下两条起伏流畅如河流般的线条首尾交汇,长睫微微卷翘,眼眸的大小,以及宛若水墨山水画中的山与水一样使人流连的黑白得宜,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可是为什么,面对她,这双熟悉的眼中传达出的情绪竟是漠然、冰冷、无欲无情,如一潭死水。

    移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移舟看她时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专注深情的。她喜欢他的眼睛,那里面时而是漫天的星河,时而是拥抱落月的平静江面,均温柔得使她沉沦。

    “你是谁?”

    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话,令烟萝如坠寒潭,霎时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开始意识到他身上更多的异常。

    他身上没有一丝神的气息,他不是神……而是恶鬼!

    刚刚没来得及细看,此时才发现他双手被缚,左右手腕分别被地面上伸出的两根黑色粗壮藤条缠住,身上靛色衣服松松垮垮,偏生七分狼狈被他镇定淡然的神情冲淡得仅余一分。

    烟萝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只手从他颈间拿开,纤指拨开他的衣襟。

    白皙的肌肤上、心口处的伤疤赫然令人心惊。伤痕狰狞,但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触觉,却令烟萝倍感心安。

    烟萝盯着他的脸,他的容貌,他的每一个微小表情,眉毛皱起的那道极易被人忽略的弧度,以及他的音色,无一不向她昭示他就是移舟。

    但……为什么是鬼……会不会是鬼幻化成了移舟的模样?!

    烟萝记起自己所带的法器中有一面镜子,无论神鬼,只要对方出现在镜子中,可在顷刻间破除一切幻化。

    把镜子对准移舟的那一刻,烟萝的手微微发抖,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拜托了,不要是别的!

    忐忑的等待过后,无论是镜子中,还是镜子外,依然是那副苍白脆弱又难掩俊美的形貌,分毫未变。

    烟萝如愿以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转而思考移舟为何会从神变成了鬼。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连我也忘记了……

    鬼?鬼!

    登时烟萝脑中闪过一道光。难怪当时神契消失了!原是因为如此!

    移舟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女。因刚哭过,她的眼眶和鼻尖呈着淡淡的粉,仿佛落了浅浅一层粉色的蝶粉。她一会儿皱眉苦思,表情由难过到疼惜,一会儿又眉目舒展,像是想到了什么欣悦的事,面目灵动,朝气十足。

    见怪不怪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移舟早已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迟了几瞬方意识到不妥:这次不一样了,他身前多了一位娇美的少女。

    烟萝理顺了思绪,拟要询问他什么,忽听头上传来一声低喝:“蹲下!”

    虽不解其意,只因出于移舟之口,烟萝毫不犹豫,乖乖照做。

    烟萝甫一蹲下,感觉什么东西从自己头顶飞过。仰头看去,只瞥见一只血鹫嘴中衔了一个红色东西,不待烟萝看清,血鹫已一口将其吞下去飞走了。

    移舟心口处、也即是烟萝适才抚过的疤痕处被一个血色洞口所替代。

    意识到血鹫吞的是什么,烟萝顷刻大怒,黑曜石般的双眸变得赤红。如果她此刻现出朱雀本体,必然是炸了毛的状态。

    五个裹着冲天怒气的硕大火球燃着熊熊烈火,从不同方向朝血鹫追去,形成包抄之势。

    火球同时追上血鹫,一沾羽毛登时形成燎原大火,血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转瞬整个鸟成了一只火鸟,火光足以照亮十几里路,是这方圆十里最亮眼的存在。

    灼灼烈焰映在移舟眼中,一潭死水的瞳眸明亮了几分,身前的少女气得脸颊鼓鼓,明艳的侧颜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潭底晃起了微波,打了两个漩儿后消溶,连移舟自己亦不知。

    当血鹫的羽毛被焚烧殆尽,火光随之熄灭。烟萝的天火没有放过一根毛,血鹫轻轻一抖动,满身的灰扑扑落下。

    ——而后,它成了一只秃鹫。

    但烟萝尤未解气,怎么没把它烧成死秃鹫!

    血鹫睁着圆圆的赤红眼珠愣了半晌,而后颤巍巍地垂眸,它胸前鲜亮的浓密的赤色羽毛,一根都无了!

    它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的叫声,意识到自己真的秃了。鸟首向后一仰,直直朝下坠去,落地砸出“砰”的一声响。

    见它好半晌没有动弹,烟萝不再管它,往移舟嘴里塞了一颗滋补的仙丹,而后将手覆于他伤口之上,往里输送神力。

    确认了口中的丹药没有问题,移舟缓缓咽下,探究的目光落在专注给自己疗伤的少女身上。

    这伤他早已习惯。适才的情形,三百年中,隔几日就会上演一次。心脏每每刚长出,就会被血鹫啄食掉。心口处的血洞,不管不顾,过了半日会自行愈合。移舟自己不记得也不在意这是第几次了,但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记得,它记录着这三百年间自己几次被啄开又几次自行愈合。

    在神力的作用下,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

    烟萝拿开手掌,这道伤痕同之前一模一样,似乎这里从未受到过其他伤害,可她忘不掉刚刚的鲜血淋漓。

    “疼吗,刚才。”烟萝满眼疼惜,哑声问他。

    疼吗?

    这两个字对移舟来说很遥远,遥远到,他回忆自己的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不疼。”他抿了抿唇,轻声道。

    “我疼。”

    难以想象他这十年在鬼域经历了什么,烟萝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来找他、非宕至今时。

    其实这道伤疤,她刚刚在给他输神力时是可以顺带帮他抹去的,但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婚后她曾问过移舟一次,为何不将这道疤痕去除呢?

    当时移舟覆上她触着他心口的手,紧了紧,另一手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脸颊:“于我而言,它更是一段记忆,是一个开始。她是上天予我的最大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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