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畔边坐着的烟萝感到冷，不觉拥紧了双膝，埋首膝间，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身后，有双白净修长、指节分明的手将云朵彩霞织成的斗篷轻轻披于烟萝双肩，接着又将其往她脸庞拢了拢，斗篷上的灵兔绒毛轻之又轻地扫过烟萝的下颌。
身后人的手刚从烟萝脸侧移开，突然被捉住，烟萝侧过头，缓缓睁开了眼。
她依旧维持先前的姿势，盈盈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只自己正抓着的手，一点点收紧，不给他溜走的机会。
烟萝不敢回头，生怕他又从眼前消散，颤着唇唤了声:“移舟？”
“嗯，我在。”
耳闻她日思夜想的声音，烟萝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克制住自己转头的冲动，身体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问他:“我可以回头看看你吗？”
没等他回话，又接连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你会不会又消失？”
烟萝一连三问，语气时轻时重，难掩委屈，问到最后眼眶含泪，强忍着不让其流出。她不想让移舟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是她泣涕涟涟的窘窘模样。
“凡公主所求，移舟势要满足的。”静了片刻，身后人如是回道。
熟悉到刻骨的话令烟萝眼前彻底变得模糊一片，朦朦胧胧中她仿佛看到了分别身穿青色与绛色婚服的一对男女。
经过繁琐的婚仪，晚间只余他们二人时，移舟手心上方平空出现一个淡蓝色透明球体气泡，气泡表面隐隐有流动的水纹，球体中央悬浮着一朵深蓝如海的三瓣花。
自得到它始，移舟每日以大量灵力滋养，终于赶在大婚前一日让它开出了花，紧接着又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神魂为基，打造出两个世界，一个专为烟萝，一个为他与烟萝。
移舟将其双手捧至烟萝面前，目光深邃又明耀，笑意盈盈道:“贺公主大婚。”
烟萝惊喜交加，新奇地打量这朵花:“这便是‘流溯’吗！”
当初她从《博物志》上看到时仅对身旁的移舟随口一提，因此花极稀有又十分难得，得到与否全靠机缘，连花神姐姐都未曾亲睹过，所以烟萝虽颇想一见但也未抱希望，谁料移舟他竟真能将流溯捧到自己面前了！
移舟握住烟萝的右手，引导其食指毫无阻隔地穿过球状透明罩，当她的指尖触到其中一片花瓣的刹那，两人的意识进入这片花瓣。
烟萝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天空。
幽蓝色的水母在空中悠悠上蹿，拖着漂亮长尾巴的鱼儿三五一群，在烟萝望过去的时候原地转了个圈。
烟萝视线下移。火红的麒麟在树下打盹，驺吾在草地上打滚，夫诸来去如风，头上四角闪着光。
烟萝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他灵兽，游到身边的鲲将她与移舟一齐驮到背上，垂直上升过程中忽然化为一只鹏。
烟萝坐在大鹏鸟的背上，向后一靠，倚在移舟怀中。她默默数着，心道四海八荒所有合她眼缘的珍稀灵兽都被他搜罗至此了吧。它们都是化体幻形这一点令烟萝宽心不少，不然得耗掉他多少神力！
待烟萝尽兴，移舟又带她进入了第二片花瓣。
入目是一片浓稠的黑，甚至连身侧移舟的轮廓都看不见，烟萝不由得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另一手正起势要放出火球照明。
移舟拇指安抚性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同时轻声阻止她道:“等一等。”
烟萝立即收手，火光一闪即逝。
随着移舟这句话一落，万千萤光自地下点点升起，将烟萝的双眸照得极亮，她好奇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有的光点在烟萝手上停留片刻，后又继续上升。它们一个个慢慢升至高空，最后汇成一道道极光。
烟萝微微仰头望着绚丽的夜空，口中感叹道:“这里真美。”
移舟望着地上嶙峋巨石与崎岖小路，目光幽远:“是啊，真美。”
这里随时都可以来，现在烟萝迫不及待地想到第三个花瓣中去。
然而待她进去之后，却发现与自己期待中的大相径庭。
这个世界尚无生命与色彩，完全处于混沌初开的状态。烟萝困惑地看向移舟。
移舟笑了笑:“这个世界由你来创造。”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烟萝睁大眼睛。
“你我已结神契，魂灵交融。”移舟耳根渐渐爬上绯红，他顿了片刻，镇定自若道，“这里充满我的神魂，你可以任意取用勾画，无需再另注入神魂。”
烟萝扑进移舟怀里，心中满满当当的，一时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她与他之间不必多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移舟，我很喜欢！”说完她犹觉不够，仰头望进他眼中，再次强调道，“哪个世界都很喜欢！”
“在此之前，我未曾想过有一日真能亲手触碰到‘流溯’。”
移舟环抱住烟萝的腰:“凡公主所求，移舟势要满足的。”
……
移舟的话既缥缈如风沙，又如此清晰可闻。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烟萝深深刻在了心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所以，即使她此时此刻没有回头，脑中却自动蹦出了移舟温情脉脉的眉眼。
从恍惚中回过神，烟萝听到身后人叹息一般说道:“烟萝，我始终在你身边。”
泪水夺眶而出的刹那，烟萝起身闷头扑进身后之人的怀中，紧紧抱住他不撒手。
移舟伸手接住她。斗篷从烟萝肩头滑落，垂下盖住了移舟揽着烟萝的手。
感受到面前这具身体散发出的暖意，烟萝闭目憋回泪意。之后，她抬起头，凝视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庞。
在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即将触到移舟脸庞的那一刻，面前的人忽然消失不见，如之前无数次那样，徒留一片虚空和骤失的悲痛给她。
……
“移舟！”随着一声呢喃，烟萝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是了，从一开始就注定又是梦一场。我的本体是朱雀，怎么可能会感到冷呢？
烟萝不觉拥紧了双腿，怔怔看着前方翻滚的云海，思念如这云海，层层荡开，不见涯涘。
这里是九重天最东边的天之涯。
她在这里等移舟归家。
一日复一日。
自十年前的那一天始，烟萝没有一日不梦到移舟。每次都是在看清他的刹那，猝然消失不见。这一次比之于前或许稍显不同。
“这一次，我抱到你了。”烟萝轻声道。
“移舟……”这个名字一经叫出，泪珠“吧嗒”砸在膝上。
“我好想你。”烟萝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她胡乱抹了两下，最后索性埋首膝间，任其肆意流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泄出，“你怎么……还不回来……”
想念到极点时，烟萝眼前忽然浮现出凡间神庙中女子跪在蒲团上阖眼虔诚求祈的低语，她跟着低声一字一句念出——
“神啊，求你让我再见一见我的夫君，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神啊，求你庇佑我的夫君顺利归家，与我团聚相守。”
烟萝抬起头，目光茫然，喃喃道：“可是，我就是神啊……”
说罢，她抿了抿唇，向下压弯唇角，再次潸然泪下，刚止住的眼泪这下掉得更凶，内心涌上无助。这一刻，她竟无比羡慕起凡人来，她们至少有神可求，她能去求谁呢？
*
十年前，在自己神宫用膳的烟萝正要夹起嫦娥仙子送她的桂花糕，忽然手一抖，玉箸应声而落。
她感应不到移舟的气息了。
结过神契的双方之间有一种特殊联系，无论对方位于何处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只有一种情况，会使一方完完全全失去与另一方的联系，那便是——对方神殒了。
烟萝脑中一片空白，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移舟绝不会陨落！
她心中慌乱不已，急急起身，跑至宫殿门口才记起化真身更快。
一道红色的光影闪现在玄沧宫。烟萝来到一位将华丽的红色衣裳穿得雍容端庄的神女面前，面色焦急地问道:“母后，有没有移舟的消息？”
天后理了理烟萝散乱的发髻，不疾不徐道:“尚未收到任何移舟传回的消息。莫慌，出什么事了？”
从未有过的惶恐摄住她的身心，烟萝抓住母亲的手，眼中泪光闪烁:“母后，我、我与移舟结的神契……消失了！移舟他、他……”
天后的手一顿。神契消失意味着什么，她哪会不知。但此刻她唯有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道:“也许是你关心则乱，其实感应未断。移舟这孩子一向言出必践，我们要相信他……鬼域形势复杂，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总之先等等他的消息。”
烟萝也心知自己应该镇静下来耐心等消息，可她就是做不到。
“可有法子能联系上移舟？”
天后摇头道:“神界之人一入鬼域，便无法探知其具体所在。当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鬼域独立于四海八荒之外，其中多是恶鬼，也有妖兽。除非必要，天界之人不会轻易进入鬼域。
这种明知他出事了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如一张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然后一点点收紧。
烟萝坐立难安，决定到南天门去等消息。
刚踏出玄沧宫，迎面飞来一只纸鹤。烟萝眼睛一亮，一扫黯淡的神色，整张脸乍然明媚起来。
这上面正是移舟的法术！
但很快烟萝蹙起了眉，面上也似笼上了一层乌云，遮住了方才如日的明媚娇艳，那双明亮的眼里现出浓浓的担忧与纠结。
带回来的……会不会是坏消息？
纸鹤朝烟萝飞去，一点点逼近，烟萝一步步后退。
她的手离纸鹤仅咫尺，却始终没越过这咫尺之距。
她害怕。
烟萝的手伸出又收回，收回又伸出。这时，一直保持匀速飞行的纸鹤不期然加速撞了上去，抹去了这咫尺之遥。
纸鹤贴到了烟萝的手指，那一下轻轻的，似啄似吻。
之后，纸鹤停在空中。烟萝也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它，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纸鹤轻触的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