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燕园行宫内。重重帘幔低垂,赵不疑坐在龙书案后,整个人都隐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里闪着寒光。

    他的面前摆着一大一小两个草蝈蝈。

    大的那个是秦飞霜挣扎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他事后重回小院捡到的。

    小的那个则皱巴巴的,明显是被人捏坏了后又重新梳理平整。

    赵不疑回想着暗卫们传报的消息,原来当初陆璃去秦家提亲的时候打着承蒙秦飞霜相救而一见钟情的旗号。而这一切分明都是谎话。

    所以,她真的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不疑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中神色变幻莫测,一个念头缓缓浮上心头。

    “来人,宣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崔公勉片刻不敢耽误,听了传旨官员吩咐,捧了厚厚一摞鱼鳞册进殿。

    赵不疑劈头就问:“我大衍现有人口几何?丁几何?妇孺几何?”

    崔公勉堂堂户部尚书,自然不会被这问题难住,对答如流。

    赵不疑听罢,却十分不满,“我大衍并无战事,且近年来风调雨顺,人口本应繁衍生息,缘何却单薄至此?”

    崔公勉躬身答道:“幼儿本就成长不易,几多夭折,加之重男轻女。更兼南方习俗败坏,多溺女之事,愈发加剧男多女少情势。还有各地婚俗影响,妇女忌和离、再嫁……”

    本意只是找个由头,鼓励妇女再嫁的赵不疑,听完崔公勉奏对,神情愈发严肃。

    “朕欲改此风,勉公可有良策?”

    “臣有一策,请朝会公议。”

    “准奏。”

    隔日大朝会上,百官云集燕园。户部尚书崔公勉上表陈情,公开提议,禁溺女,拆牌坊,清旧俗,立新规。鼓励妇女和离、改嫁,鼓励夫妻生育,多子者官府嘉奖云云。

    却不曾想,崔公勉的奏对刚说完,左佥都御史兼大学士秦子昂就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守节为妇道,人无气节,何以为人?妇无妇道,焉能称妇?如一味只图繁衍生息,人与猪狗牲畜何异?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崔公勉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言。”说到后来,秦子昂干脆以头触地,咣咣有声。

    似乎但凡赵不疑表示一星半点的支持,他就要死谏。

    文臣多顾忌名声,闻听此言,便是早先动了心思的,也个个面现犹疑神色。

    赵不疑万万没想到出师不利,竟是栽在了秦子昂手里。

    赵不疑冷冷看他一眼,摆手退朝。秦子昂小胜一场,暗暗得意。

    却不知赵不疑转头就让人放出风去,说皇帝非要移风易俗,朝中栋梁众多,端看谁能先把这事办成。

    陆璃在家宴上坏了名声,被楚王罚禁足。要不是因为高烧不退,一条小命几乎折腾没了,差点就被撵回了楚王府。

    正迫切需要一个机会重振旗鼓,如今近水楼台,首先得到消息,立时垂死病中惊坐起,陆璃当即就要去见秦子昂。

    只不成想,秦子昂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经回京。

    陆璃还待再追,到底身子虚弱,未能成行,心下大憾,却派了承志密切打听京中动向。

    而陆璃不愧是秦子昂看中的女婿,把他的心思揣摩得十分精准。秦子昂回京后,差也不当了,立即纠集了好些个翰林学士,诗文齐出,聚众讨伐崔公勉。

    承志悄悄打听过,其中好几个是家族里出过节妇,至今还供奉着贞洁牌坊的。

    这边厢,一群老臣在秦子昂带领下声势浩荡地声讨。秦子昂还嫌不够,竟亲自挥毫泼墨,大书特书了一篇《论节妇》的时文,派人跑到户部衙门口大声朗诵,还找人誊抄了许多份,交给门生和弟子们传唱。

    有那等待春闱揭榜的举子正愁没有门路攀附高官,得此机会,简直如闻纶音,跟着上蹿下跳,趋之若鹜。

    更别提那些本就擅长捧臭脚的腐儒了,竟变着花样请了戏班公演《烈女传》《节妇吟》。

    还有人把家里守寡多年的姑奶奶们请出来,让她们身穿孝服,捧着先夫排位游街示众……

    不出三日工夫,京中竟以秦子昂为首,形成了一个“节妇派”,几成朋党。

    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几个支持崔公勉的大臣也全都熄声,眼见赵不疑的新政就要泡汤。

    待承志把探听到的消息和秦子昂的《论节妇》全部传给陆璃后,在燕园龟缩多时不敢见人的陆璃,忽地想出了一条绝世好计。

    陆璃叫过承志,如此这般,一番吩咐。承志领命而去。

    却说秦飞霜,从留欢处得知真相后,整个人都如被霜打的茄子,当晚就发起了烧,浑浑噩噩做了三日噩梦,今日方好了些许,起身洗漱后,由织烟伺候用饭。

    耳边却总隐约听见女子哭声。

    秦飞霜命织烟去寻,才发现是园子里的花匠婆子许海家的在偷偷哭。

    秦飞霜问她为何哭泣?这许海家的方细细说来。

    原来她有一个闺女,早先嫁了人,可谁曾想那家男人是个病秧子,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早早的就没了。她闺女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却已在那家守了三年寡。她几次三番找过去,想把女儿接回来。哪怕不再嫁,给女儿立女户或者让她回自家守寡也行啊!

    偏偏那婆家就是不答应,非说他们族里有读书人,要让她闺女做节妇,将来给他们族里挣一座贞洁牌坊。

    许海家的说到这儿忍不住泪流满面,“二奶奶你不知道,那贞洁牌坊哪里是挣来的?是活生生拿人的血和泪填来的。我闺女每日住在只开天窗的屋子里,见不得任何人。睁开眼就对着个牌位,整日穿麻衣,吃斋念佛,没有一点儿荤腥不说,还要没日没夜纺纱织布,挣她自己的口粮……”

    随着许海家的诉说,整个屋里的女子都跟着默默垂泪。

    许海家的原也是个坚毅的,说着拿帕子抹一把脸,“婆子旁的不懂,只听说有一个大官主张要拆牌坊,再不兴节妇那一套,还鼓励妇女和离、改嫁。我就想,老天真是开了眼,总算出了个体恤百姓的大清官!”

    “此话当真?”秦飞霜也没想到竟真的有官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拆牌坊的事。

    许海家的点头如捣蒜,可是紧跟着又苦了脸,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道:“婆子我听说了外头的传言,冲到我那亲家家里,想与他们说道说道。哪知他们却笑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扔给我一篇文章,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官说的话。”边说边面如死灰地从怀里掏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秦飞霜接过那几张纸,看见上面被眼泪晕开的墨迹,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埋头读去。

    所谓《节妇论》,通篇讨论一个节妇对教化百姓,弘扬贞洁柔顺的重要作用,甚至列举了历史上许多烈女,以此佐证古来圣贤皆赞同节妇,而女子也唯有守节守贞方能名垂青史。更有甚者还说出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侍二主的话……

    开始秦飞霜还能耐着性子逐字逐句看,后来干脆一目十行,待看到“性命事小,失节事大”“女子天性以夫为天,顺天应命守份持节”等语后,实在忍不住,拍案骂道:“狗屁不通!”

    许海家的闻言,马上道:“二奶奶不知道,就这篇文章在京里引起了轰动,好多人家都那个什么奉、奉为——”

    “奉为圭臬?”秦飞霜提醒道。

    许海家的拍手赞道:“对对对,婆子也不知什么意思,就是人人都说他说得对。可婆子觉得不对呀,女子也是一条人命啊,从来都听说寡妇守寡,鳏夫为何不用守鳏?还有,他怎么不写写做节妇的艰难呢?”说着又流下泪来。

    是啊,凭什么忠臣不侍二主,男子的忠贞和气节就只对君王?

    怪道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真依这人所言,一旦嫁错,竟是终生不得改了吗?

    谁说的?

    谁定的!

    秦飞霜胸腔中腾地燃起一股斗志,满怀激愤不吐不快!快步走到书案边,就着几乎干涸的墨汁,奋笔疾书起来……

    一炷香工夫后,一篇《论天性》横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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