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因是武帝急召,即使天寒地冻,弦惊一行人也丝毫没有耽搁,日日加紧赶路。

    如此走了三日,估计是怕弦惊吃不消,周弋到了一处县城便命令车队停下修整。

    弦惊自幼习武,当下的环境虽差了些,但也没到十分疲惫没法赶路的程度,在头上压着急召的情况下,周弋还如此贴心,多少让他觉得意外。

    “周府主不必顾虑我,京中有急事,我们快马加鞭也无碍。”

    “回禀殿下,即使要赶路,您的安危也必须放在首位。”周弋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下官自应遵从。”

    弦惊若有所思。

    听上去似乎是父皇有些紧急之事,但也没紧急到得委屈他的程度,那这紧急的事应当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才对。这让弦惊稍稍放了心,却也觉得这事儿愈发怪异起来。

    用过晚膳后,弦惊回到自己的客房,正准备找柳残机说说话,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

    正当弦惊准备出门寻人的时候,柳残机回来了。

    一向稳重的残机步伐急切,匆匆进屋,关门前还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弦惊疑惑问道,“怎么了?”

    残机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岁寒山庄涉嫌谋反,侠令府奉命协同骠骑营缉拿山庄众人。”

    “什么?!”

    弦惊猛地站起身,差点把榻上的茶几撞翻在地。

    柳残机赶紧做出噤声手势,神色紧张地看向屋外。

    弦惊只觉得无比荒谬,压低声音质问道,“这怎么可能?!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打听,有个管文书的小吏与属下有些交情,今日属下特邀他吃酒套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弦惊还是难以相信,他慌乱地绕了几圈,求证道,“残机,你确定这消息是真的?”

    柳残机郑重点头,“那小吏没必要撒这种谎,也编不出这等谎。”

    弦惊紧紧皱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岁寒山庄怎么可能谋反?以他们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再保百年无忧不在话下,为何非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谋反?”

    弦惊慌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就算秦还渡真的想不开要谋反,又为何此前全无征兆,现在一下就走漏了风声?侠令府又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属下不知。”柳残机蹙眉,“但可以确定,侠令府的人马已与骠骑营会和,正赶往鹤洲。”

    “难怪……”弦惊猛地回过神,“难怪父皇突然召我回京!原是想调开我……”

    “陛下担心您成为岁寒山庄手中的人质。”

    柳残机看向弦惊,“殿下,我们现下当如何?”

    “我不相信岁寒山庄会谋反,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亦或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弦惊坚定道,“就算岁寒山庄真的有谋反之意,也绝不包括不移,他定是无辜的!”

    柳残机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无论弦惊想做什么,她都会去做。

    “我要回去!”

    只略思虑片刻,弦惊就做出决定。

    “我们立即回岁寒山庄!我定要赶在侠令府拿人之前查清真相,还有不移,我绝不会让侠令府缉拿他!”

    “是!”

    柳残机二话不说,迅速收拾起行囊来。

    弦惊看着她动作,突然很是愧疚。

    “残机,要不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

    “绝无可能!”

    柳残机看都没看弦惊,只是手里动作更大了些。

    “跟着我回去,就是违抗圣旨……”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哪怕弦惊犯了大错,他都是武帝的儿子。但像柳残机这样的侍从,自是会被依律惩办,毫不留情。

    柳残机干脆利落地打包好行囊备在肩上,这才看向弦惊。

    “您去哪,我就去哪。”

    弦惊的眼睛微微发酸,他使劲眨了眨,勉强笑道,“那,走吧!”

    弦惊和柳残机趁着夜色牵了两匹马,在关城门的前一刻,险险奔出门去。

    和弦惊之前所有赶过的路相比,这次赶路才是真的苦。

    风雪肆掠、寒冰刺骨,骑在马上跑一阵,骨头缝里都能结出冰渣子。还好两人途中路过一个村庄,买了皮衣护膝等,好歹能挡点风。

    之前跟着周弋走了三日,现下两人返回岁寒山庄,为抢出时间,一路马不停蹄,许不到两日便可抵达。不过一心赶路,错过村镇也是难免,只能露宿荒郊野外。

    “残机,我们大概还需多久?”

    弦惊和柳残机围着篝火坐着,边啃干粮边问道。

    “明日晚些应能到。”

    弦惊点点头,不在说话。

    柳残机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您打算如何处理?”

    弦惊目光沉沉,盘算道,“涉及谋反案,骠骑营定是大哥听令调遣,这种时候周弋不在,侠令府自然也是大哥说了算……我手里有烛龙令,以侠令府府主之名提出暂缓缉拿……不行,大哥不会同意……但我可以先说服大哥只是调兵围守岁寒山庄,给我三天时间查清真相……”

    “朝廷处理谋反案向来雷厉风行,先下狱后查处也是有的,且岁寒山庄高手云集,若不用雷霆手段恐易生变,大殿下那边应是不会应允。”柳残机冷静说道。

    “若是如此,我只求大哥能让我代他出面,与岁寒山庄周旋,哪怕先缉拿再查清,也好过负隅顽抗落得两败俱伤。”

    弦惊说着,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但若我是秦还渡,绝不会轻易相信这种承诺,拼死一搏也许还能逃出条生路,若束手就擒只会成为砧板上的鱼,再无丝毫机会了。”

    “若只救秦不移和秦元呢?”

    弦惊看了柳残机一眼,沉默半晌,才叹道,“若无其他办法,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了。岁寒山庄一旦被定罪,秦还渡、秦不悔和燕女侠都难逃一死,有我作保,不移和秦元也许能留得命在,但流放之苦定是得受的……”

    说到这里,弦惊更是觉得疑惑难解。

    “为何父皇会直接下令缉拿?朝廷办案,还是牵涉大门派的案子,按理来说总得顾及江湖人的看法,先查清证据才能服众拿人……”

    “或许,已是证据确凿呢?”

    弦惊对上柳残机的视线,思忖道,“难道是已暗查过?还是说……有人已主动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了父皇面前?”

    “殿下的意思是?”

    弦惊沉凝片刻,缓缓道,“我相信,父皇如此下令,定是拿到了让他确信的证据。而什么证据能让岁寒山庄谋反一事显得尤其可信?那定然是秦庄主相关的东西,书信记录亦或账目,而这些东西若是真的,那么……”

    柳残机恍然,“定是岁寒山庄内的人才更有机会拿到。”

    想到这一层,弦惊忧心忡忡。

    “若是如此,不管谋反是真只假,秦还渡都很难辩驳了……”

    “殿下,实情尚未可知,莫太忧虑。”

    弦惊无奈地摇摇头,望向夜空。

    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之余寒风呼啸之声。

    *

    勉强睡了几个时辰,两人熄灭篝火,继续赶路。

    弦惊虽擅骑射,但这么高强度的骑马奔袭还是首次,大腿两侧早已被磨破了皮。

    柳残机心疼得不行,但眼下弦惊是不可能停下的,残机只得匆匆给他多抹些药膏,只盼着别留下伤疤才好。

    一路急行,在第二日夜里,两人翻过最后一个山头,终于能隐约看见岁寒山庄的影子。

    弦惊刚松了口气,还来不及歇歇就又绷紧了神经。

    “残机,我怎么觉得岁寒山庄那处不太对?”

    柳残机远眺了一会儿,再转头看向弦惊时,神情凝重。

    “岁寒山庄走水了。”

    弦惊只觉得自己的眼皮猛地跳了跳,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心跳猛地加快,砰砰砰地好似要从嘴里跳出来。

    “殿下,我们走!”

    弦惊一声不吭,本能地驱策马儿跟着残机狂奔起来。

    这一路他感受不到其他,原本如刀割般的迅疾寒风好似突然消失了,他也听不到其他声音,马蹄声就像被布蒙住一般之剩远远的余音。唯一清晰的是如鼓雷鸣动般的心跳声,响亮到如同每一击都在耳边炸响。

    两人紧赶慢赶,而随着距离岁寒山庄越来越近,一切都变得荒谬起来。

    弦惊只是在疾行中略抬头看了一眼,泪水就无知无觉地淌了下来。

    就在几天之前,岁寒山庄还覆盖在满山白雪中,静谧自得。

    而眼下,漫山火光冲天,黑烟压过白雪,笼罩了整座岁寒山,焦臭气和烟尘被风雪卷过来,让弦惊觉得窒息又作呕。

    岁寒山庄的大门紧闭,已被烈火环绕。

    “殿下,捂住口鼻!”

    柳残机递给弦惊一条布巾,提剑一个飞身踹开大门。

    弦惊跟在残机背后冲了进去。

    而门后的一切,都太安静了。

    真正的惨烈总是无声无息。

    那么多原本鲜活的人,此刻都安静地倒在地上,原本洁白无垢的雪地被无数凌乱的脚印踩成了混着血色的烂泥。

    弦惊环顾四周,猛地喘了一声,出口时的喊声已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不移!秦不移!”

    他踉跄地走了几步,脚底下黏腻的雪泥让他摔了一跤。

    弦惊抓着柳残机的衣袖艰难地站了起来,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看向残机,“怎么办?”

    柳残机用力搀扶着弦惊,“去秦不移院子!”

    弦惊打着哆嗦,紧紧抓着残机,两人绕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路往上。

    “殿下,别看。”残机轻声劝阻道。

    弦惊哭着打了个嗝,他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其实此时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

    但其他感知是清晰的。

    浓烈刺鼻的血腥气、人体燃烧的焦臭、呛人的烟尘,还有扑面而来的诡异暖风……

    秦不移的寝院已被烧了一半,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的人都是数日前和弦惊笑闹过的年轻弟子们。

    弦惊惊惶地去看他们,但一个接一个,都已早没了气息。

    “殿下,这边!”

    弦惊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在看清残机怀中的人时更是一下跪倒在地。

    “秦元!”

    弦惊哭出声,颤抖着手去摸秦元沾满鲜血的脸,“秦元!元师兄!”

    秦元奋力地半睁着眼睛,虚弱地挣扎道,“危、危险……快……救……不、不移……”

    “元师兄,你、你别死!”弦惊惊慌道,“我来救你,你、你哪里疼?”

    秦元努力扯动嘴角,“我、我……不行……去、去救不移……”

    “秦不移在哪儿?”柳残机低声问道。

    “庄主……那里,有、内……内贼……”

    秦元猛地瞪大眼睛,似是还想努力说些什么,却戛然而止。

    “秦元!”

    弦惊大哭着,只觉得脑中全是慌乱,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柳残机微微呼出一口气,抬手合上秦元的眼睛,缓缓将他放到地上。

    “殿下,起来!我们去找秦不移!”

    弦惊被柳残机硬拽了起来,边哭便跟着她往秦还渡宅院的方向跑去。

    越往那边,路上躺着的尸体也越多,显是曾经历过一场恶战。

    而秦还渡的院子也早已被熊熊大火吞没。

    “不移!秦不移!”

    弦惊被柳残机拽着,无助地站在大火前,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期盼有谁能从大火里出来,却感觉希望无限渺茫。

    在无望地喊了数声之后,弦惊停下了,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自己正身处噩梦中。

    他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竟没感觉到疼痛,他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下,依然不觉疼痛,只觉得整张脸都是麻木的。

    柳残机一把扣住他的手,看着弦惊的眼睛,严厉说道,“殿下,这不是梦,岁寒山庄被人灭门后焚毁,秦元死了,秦不移应是凶多吉少。”

    弦惊瞪着她,片刻之后突然大哭起来。

    柳残机看着他如幼年时一般,嚎啕大哭,心中不忍,眼中也带出些水光。

    整座岁寒山庄,在弦惊绝望的哭声中,被越烧越大的烈火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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