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弦惊发烧了。

    过去十六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壮得像头牛,别说发烧了,喷嚏都打得少,结果现在却烧成了一张油锅上的煎饼。难不成是他变相逃家又惹恼了老祖宗们?

    迷迷糊糊之间,弦惊只觉得身边来来去去了好几拨人,但他连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只知道贴身的衣物和被褥都湿湿干干换了好几次。

    等挨过三四天,终于慢慢退烧之后,弦惊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危险。

    “我中了蛊?什么蛊?”弦惊打了个冷颤,“不会是蝎子、蜈蚣、蜘蛛什么的吧……”

    “苗医说是‘生蛊’,我听着更像是瘴毒之类,此地山林茂密,本地土人在林中待久了也常中这种蛊毒。”

    “还好还好,不是虫子蛊就行。”弦惊心有余悸。

    “哪里好?若不是寻了个本地苗医过来,您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柳残机的声音冷冰冰的,弦惊看了看她同样冰冷的神情一眼,心虚应和道,“是是,都是我不小心。”

    “是属下的错,竟然将您留在此处,回宫后属下自会领罚。”

    一听这话,弦惊顿时垮下了脸,期期艾艾道,“不至于啊,是我自己乱跑,和你毫无关系,而且天高皇帝远,我们不说又没人知道……”

    柳残机无动于衷,只淡淡道,“周大人已经来了。”

    “啊?”弦惊满头问号,“他没回京?”

    “侠令府给他传了信,正好您需要留在芳城修养,他自然得来。”

    “好吧。”弦惊叹气,“那我只能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去岁寒山庄了。”

    “您不打算回京?”柳残机皱眉。

    弦惊小心地瞅了一眼柳残机的脸色,“我已经答应不移了,出师宴可是大事,作为朋友定是要去的。”

    柳残机虽面无表情,却微微点点头,没再说其他。

    弦惊心里有点打鼓,他肩上的伤口被包扎过,残机肯定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他到底该如何和残机解释这事儿呢……

    柳残机跟弦惊同吃同住十几年,对方在想什么她不用揣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若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杀了他。”

    柳残机语气平静,却笃定无比。

    弦惊顿时安下心来,以不移过硬的人品,定是到不了被残机追杀的程度。

    但是他哪里知道,无辜的秦不移其实早就被“追杀”过了。

    *

    四天前夜里,等找到弦惊并回到客栈,柳残机想办法请了女医来看过,安置他喝药睡下。

    而后便是处理秦不移的事。

    可怜秦不移,刚跟着累了一通准备歇歇,一进屋就被剑架住了脖子。

    “进来,关门。”

    柳残机的声音平平淡淡,却给人催命符的感觉。

    秦不移乖乖地关了门,看向她,站定。

    “我杀了你,岁寒山庄也不能如何。”

    柳残机盯着秦不移,剑尖更贴近了几分,手只需轻轻一动,黑白无常就能来捉魂。

    “小云的任何事,我都绝不会告诉他人。”

    秦不移和柳残机对视,目光不躲不闪,十分坦然。

    柳残机审视了他一会儿,利落地收剑。

    “今天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信你,而是为了公子。”

    秦不移淡定道,“多谢柳姑娘不杀之恩。”

    柳残机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两人的这番对峙,当然谁都没和弦惊提及。

    *

    芳城阳光明媚、满城花香,是个很适合修生养息的地方。

    因弦惊受伤的缘故,一行人便在这里租了个宅院,暂住下来。

    宋平野那一波人的后续,无论是林中的尸身,还是百花村的宅子,自都有侠令府去处理。

    只不过,因那怪人说出过活捉弦惊的话,这件本来只算是金刀阁案缉凶线索的事情已经全面升级。侠令府定会调动大部分力量全力追击剩下的人,之后去岁寒山庄的途中守卫也会大幅增加,弦惊想要再开溜基本已无可能。而且更麻烦的是,这件事也意味着等弦惊这次回去后,以后想再出京更会难上加难。

    弦惊叹气。

    别说等回京了,他现在出个门也是难上加难。

    有柳残机看着,弦惊被迫宅着养伤,在院子里关了几天,正好赶上中秋佳节。

    芳城的中秋节热闹非凡,满街花香四溢,人声鼎沸,弦惊在院子里都能隐约听见外面孩童的玩闹声、小摊贩的叫卖声,一阵阵的欢声笑语直勾得他抓心挠肝。

    但柳残机怎么可能在这种人挤人的时候放弦惊出去。

    几番挣扎无果,弦惊最后不得不妥协道,“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热热闹闹过个中秋也好啊,这可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中秋呢。”

    柳残机被后半句激得心中一动,顿时应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去找任劳任怨的周无应。

    于是,在飘着桂花香的院子里,小巧却也很有几分热闹的中秋节便很快张罗起来。

    月饼、还有本地的美味佳肴,这些都是不用愁的。

    秦元去找了他在本地的一些熟人,搜罗了一大堆,这几天他走路带出来的风都飘着各色食材的香味,馋得看家的小狗直跟在他腿边打转儿,连院墙上的野猫都舍得给他撸毛了。

    院里各色花灯也挂了起来,这自然是被弦惊默认心灵手巧的秦不移来操办。

    秦不移是极有耐心的,特意选了竹子回来,自己劈竹篾、扎花灯。光有兔子、锦鲤、老虎这类小动物花灯还不算,还学着本地的风俗,扎出各种花形。

    弦惊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看他做灯,一边瞎指挥一边吹彩虹屁,好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柳残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她精心挑了两个厨娘,自己跟着学些本地特色菜,以后回京了,若弦惊嘴馋,她也做得。

    此外,她还得日日守着给弦惊煲大补汤,弦惊的伤有没有因此好得更快她不太确定,但另几人,尤其是周无应,倒是连带着被补得红光满面,头发丝儿都顺滑了不少。

    所以,喝汤喝得油光水滑的周无应就成了大家的跑腿,缺什么就喊一声,他自会安排人速速备齐。

    几人各自忙各自,到了中秋节那天,待院子挂上花灯、摆满各色鲜花,供上月饼,摆上酒席……几人一时都颇有成就感,相视一笑,纷纷入座。

    这种场合,一般是得有人先说几句。在宫里过节时,一家人聚在一起,都是武帝先开场,但眼下一桌五人,在破案之外从未论过什么尊卑高低,此时也分不出来得让谁来起这个头。

    弦惊自己还等着呢,抬头一看,大家都盯着自己瞧。

    “那,我来?”

    弦惊一问,众人齐齐点头,直把弦惊逗乐了,“你们平时也不哑啊,怎么这会子都学那孤山岛的人,扮起社恐来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弦惊还是郑重举起了自己的桂花酒酿奶茶。

    “弦惊此番有幸与诸位同行,承蒙大家多方照顾爱护,在此真心谢过。我性子顽劣、口无遮拦,又不喜听劝告,动辄一意孤行,一路惹来不少麻烦。”

    弦惊轻笑一声,继续道,“多亏大家鼎力相救,才护住了我这条小命,此间种种情谊,我均谨记在心!今日幸与大家中秋团圆,*且喜人间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来,共饮此杯!”

    “共饮此杯!”

    几人笑着,一同举杯共饮。

    “小云啊,你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诉起衷情来了。”秦元调侃道,“得亏是我眼窝子深,不然都得掉几滴水珠子!”

    “那怕是你弄错了,兴许是口水从眼里出来了呢?快快,多吃点!”

    弦惊嬉笑着调侃回去,引得大家又笑起来。

    到底都是友人,没那么多桌上规矩,略一开头,也都纷纷自在地吃吃喝喝起来。

    芳城这边食材多山珍,十分鲜美,柳残机便应弦惊的馋嘴做了个锅子,涮着备好的各色菜品吃,非常美味。

    几人边吃边聊,宴过了一半,弦惊瞅见之前还吃得喷香的周无应停了筷子,对着虚空处摇头晃脑,笑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顿觉不妙。

    “周无应,你怎么了?”

    周无应笑出了声,“公子,快看啊,好多小人,呵呵~”

    “什么小人?”

    弦惊傻了眼,惊问道,“周无应,你莫不是看见很多小人在周围跑来跑去,其他东西也扭来扭去?”

    “是啊,公子,小人正在拔河呢,呵呵~”

    呵呵你个头!

    弦惊猛地站起身,脸色都变了。

    “大家赶紧别吃了!快!快请花姑姑过来!周无应中毒了!”

    *

    每逢中秋节,京城的热闹都会上个新台阶,皇宫里自然也不遑多让。

    每年这天,宫里都会举办盛大的宫宴。

    不过大夏朝的皇帝们都体恤臣子,宫宴例行选在中午举办,晚上臣子们便可与家人们共聚赏月。

    而宫里的家宴也设在晚上,仅有帝后、嫔妃和孩子们参加。

    武帝不重欲,嫔妃不多,除已逝的明妃外,就是大皇子的母亲慧妃,和另两位年轻些的昭仪。

    此时殿中乐舞齐鸣,武帝与众人说着话,环顾一圈,突然感叹道,“弦惊不在,朕竟觉得今年的中秋冷清了些。”

    奚皇后一直挂念着弦惊,最近尤甚,此时听武帝这么一说,眼睛就有些泛红。

    “都是那孩子不听话,过节也不回来。”奚皇后对弦惊既挂念又埋怨,忍不住说道,“陛下,等弦惊回来,以后可不能再让他随便出京了。”

    武帝想着小儿子一向调皮耍赖又聪慧灵动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这个朕可做不了他的主,况且他也大了,终归得出去看看,好歹知晓些百姓艰难、民间疾苦。”

    奚皇后微微一愣,瞥了眼下面坐着的武望州和武荧芝,又把武帝的话掂量了一番。

    “确实如此,臣妾也盼着弦惊能懂事些。”

    武灵溪瞅了一眼奚皇后,默默抿起嘴。

    此时,一个小太监突然进殿来,和守在一旁的内侍总管尤骋怀耳语了几句。接着尤骋怀便走近武帝低声道,“启禀陛下,有密报。”

    武帝微微颔首,很快就带着尤骋怀离席了,临走前又叫上了武望州。

    奚皇后继续主持家宴。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慧妃,心里来回想了几圈,终是微微皱起眉。

    *

    “哎,我就说周无应肯定是流年不利!”

    看着花姑姑端过来一碗黑漆漆且气味十分古怪的药,弦惊带着几分怜悯吐槽道,“这么多人一起吃锅子,这么多菌子,咱们都没事,就他一人误食,这也太倒霉了!”

    秦元无奈笑道,“也是我没问清楚,这种菌子本地人都吃得,不过得多涮涮,半生不熟吃了就容易如周大人一般,见小人。”

    秦不移却是叮嘱起弦惊,“小云,我见你十分爱食菌子,以后定得多小心,尤其是野外那些,千万莫随便吃。”

    弦惊点点头,“那肯定!”

    他看了眼柳残机,见残机面无表情,以为她在担心,赶紧安慰道,“周无应中毒不深,喝了药就没事了。”花姑姑可是给他治过蛊毒的苗医,医术很是了得。

    柳残机看向弦惊,有些莫名,“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等会儿没人放烟火。”

    看来是他想岔了,残机的心依然坚如磐石,弦惊在心底默默为周无应鞠了一把同情的泪,转而好奇问道,“烟火?咱们竟然还准备了中秋烟火?!”

    柳残机点头,“公子,现在去放吗?再晚就要扰民了。”

    弦惊不忍地瞅了瞅躺在罗汉床上正头晕目眩的周无应,再转头时已是一脸坚定。

    “走!现在就放!”

    周无应被菌子撂倒,秦元就自告奋勇点起了烟火。

    另三人站在廊下,远远看着秦元举着燃香去点引线。

    短暂的沉默后,随着咻的一声,烟火蹿至高空,猛地炸开。

    巨大的花朵在空中肆意绽开,缤纷的火光闪烁出耀眼的华彩。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接连绽放又消融,层层叠叠填满了头顶的夜空,映衬着满月银辉,如此盛大华美,让人生出些正与月宫嫦娥共同观赏烟火的妄想来。

    院墙外应也有无数路人驻足欣赏,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弦惊仰头看着烟花,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好似被什么塞得鼓鼓囊囊。

    又一朵烟花绽开,弦惊转头看向秦不移,却发现对方也正看向自己。

    秦不移的眼睛微微弯起,欢喜而温柔的笑意从眸中溢出。

    “今夜,很美。”

    弦惊笑着点点头。

    “嗯,今夜,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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