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法会法坛已经布置妥当。几十口装着女子遗骨的棺木整齐地摆放在大雄宝殿中,因数量太多,一部分不得不放在了殿外。
弦惊难得没睡懒觉,一大早就到了。其实自审讯那日后,他胸中多有气闷,总觉得沉甸甸的,不知做完超度法会后会不会心安些。为了这事,平日里不信佛的他还特意学念了佛顶尊胜佛母咒。
这次超度法会选在了鹤城外香火甚旺的晴山寺,听说是要给陈贤庄枉死的女子们超度,不少附近信佛的百姓们也赶了过来。
法会正式开始,偌大的寺庙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却极安静,只有僧人们进行仪式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弦惊因不信佛,便未拜佛,只是上了三炷香。到了僧人们诵念佛母咒的环节,便也双手合十跟着念诵起来。
此时距离法会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大亮,晴空如洗,清晨的阳光从大开的殿门中斜斜照进来,洒了弦惊一身。
弦惊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月白的素净锦衣,隐隐的莲花绣文被阳光一照便似瞬间盛开了一般,整个人好似弥漫了一层浅浅光辉。他静静立在光尘中,眉眼低垂,面如止水,显出一种静谧的慈悲来。
秦不移夹在一旁的居士中,静静看着,一切都极为宁静。
仪式结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弦惊自觉整个人轻快了许多。
他瞅见秦不移,笑着招了招手,待秦不移走近些,说道,“我要去见个人,你要一起吗?”
秦不移当然是爽快点头应允,跟着弦惊到了藏书阁,三个人正等在廊下。准确的说,是两个衙役看守着一名女子。
“民女茹娘叩谢殿下。”
弦惊手快一步托住茹娘,“不必如此,这本就是我的承诺。”
茹娘显然刚刚哭过,声音微哑,感激道,“茹娘代姐妹们谢过殿下,茹娘来生愿结草衔环……”
弦惊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这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你若老谢我倒显得我做得很勉强了。”
不待茹娘说话,弦惊又调侃道,“况且你现在说来生也早了些,你的女儿已经找到了,你自然也得好好活着,母女才有重聚之日。”
茹娘心神巨震,“她……殿下,她真的找到了?!”
弦惊笑道,“小丫头运气挺好,玉奴尚未将她远送,而是就近托付给一对夫妻照料。他们照顾得不错,小丫头健康可爱,能吃能喝,哭起来震天响呢。”
茹娘喜极而泣,整个人就像又活过来了一样,再无之前那种死水般的郁郁之气。
“不过,茹娘。”弦惊看着她轻声说道,“根据大夏律法,你虽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流放之苦是免不了的。但愿你能惦念着女儿,熬过未来的苦日子。”
“殿下能留茹娘一命,已是茹娘天大的幸事,茹娘省得。”茹娘深深感激道。
“你女儿正在观音殿中,等会儿衙役会带你见她一面。今日一别,天高水远,你们母女再相见不知是何时。”弦惊淡笑说道,“我会将她带回京城,在那儿附近找一户合适的人家,你以后事了,自可去京城寻她。”
这一次,茹娘到底还是跪了下去,深深磕了几个头。
弦惊无奈摇头,但也知道,不让茹娘这么做她反而难以安心。
临走前,茹娘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玉奴的事。
“她啊。”弦惊神情纠结,“若她从此以后隐匿行踪,不再生事,我自是没心思抓她。但她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感。”
茹娘默然不语。她还记得那夜分别前玉奴的眼神,她誓要焚毁的,又岂止是陈贤庄呢。
*
辞别茹娘,弦惊走在阳光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不移,你上次说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哪儿来着?”
秦不移笑着看他,“就在这不远处,去吗?”
弦惊连连点头,难得松快一日,当然得去了。
两人一同下山,残机已在山下备好了马。正值春暖花开,沿路都是好风光,三人便一路慢悠悠地寻过去。
那是一片绵延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春天的芦苇刚抽出纤长的绿枝儿,在风里微微摇曳,透着柔软的韧性。
更美的是那些在芦苇丛中闲庭信步的白鹤,优雅的身姿穿行在嫩绿与天水之间,是让人一眼望去就心下悠然的样子。
“鹤城竟然有这么美的地方!”弦惊感叹着,顺便拉踩了一下,“和这个比起来,贤庄桃源那个人造景观差太远了好吗?”
“约莫是此处少了些热闹。”秦不移笑说道,“我小的时候,师兄们常在夏日里带我来这儿凫水,饿了就抓些鱼虾烤来吃。”
弦惊不禁有些羡慕,他也想凫水啊,不过介于他隐藏的性别,这辈子似乎只能在浴桶里扑腾几下了。
“小云呢?你在家时都做些什么?”
弦惊转头去看秦不移,稀奇道,“你终于问我了哎!我之前还以为你对皇宫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呢!”
秦不移有些不好意思,他当然也是有好奇心的,只是之前有点顾虑罢了。
“不过你不感兴趣是对的。”弦惊叹口气,“皇宫也就大了那么一点儿,但无聊得紧,规矩也多,大家都不敢多说话,这样就更无聊了。”
“每天都得早起去上课,被人盯着念书,也就武课好玩些。”弦惊边想边说,突然发现槽点还真有不少,“衣服也不能随便穿,大热天的也得裹好几层。东西也不能乱吃,都做得那么精细,吃久了也没意思。更过分的是,御膳房晚上竟然会上锁你敢信?我半夜去偷点吃的都麻烦!”
秦不移笑起来,“为何要半夜去?”
“嘴馋了嘛,想吃点儿不那么健康的。”弦惊懊恼道,“我都准备偷点食材自己找个地儿去烤,结果御膳房跟防贼一样!”
秦不移忍俊不禁,试着想象了一下更小一些的小云气鼓鼓地趴在御膳房窗边的样子。
“之前更小的时候,爹娘根本不允许我出宫,后来大哥出宫建府,我才能缠着他蹭到一点点外出福利。”弦惊说着突然乐起来,“不过等我功夫小成之后,就容易多了!经常偷拿我二哥的令牌跑出去嘿嘿~”
“我还有两个好兄弟,奚正梁和尹重岩,跟我一块儿读书。我就经常借故去他们家玩儿,然后偷偷跑去逛街。”弦惊越说越得意,“我爹娘根本拦不住我,又不舍得打我,就只能罚我去跪祠堂。”
这确实非常像是小云会做的事情。
“残机你已经认识了,她就和我姐姐一样。我还有个妹妹,叫灵溪,聪明乖巧又可爱,就是身体差了些。”弦惊微微皱了皱眉,接着又信心满满道,“但我相信她肯定会越长越壮实的!”
秦不移笑出了声,似乎只有小云可以如此自然地说出有趣的话来。
不过在小云的描述里,皇宫里的生活似乎和普通富贵人家没什么区别,父母兄长宠爱,姐妹友爱,朋友们也投契,难怪会养出小云这般开朗活泼的性子。
“你呢?”弦惊好奇地看向秦不移,“岁寒山庄应该没有皇宫里那么多规矩吧?”
“当然。”秦不移笑说道,“我从小就和师兄弟们长在一处,一起练功读书,他们调皮捣蛋时自也带着我,连带我一起跟着受罚。”
“哼,我猜准少不了秦元那家伙!”弦惊还记着秦元一直逗他的仇呢,当然,玉竹笛的好也是记着的。
“元师兄其实就是太爱说话。”秦不移笑着为秦元说了点好话,“他对师弟们都很是照顾。”
“好吧,这个倒是不假。”弦惊点点头,之前和秦不移他们一起赶路时,秦元对他和残机也是照顾有加,本质上是个虽然有点嘴贱但很习惯照顾别人的人,弦惊猜他应该是家里的长子。
“那你大哥呢?”弦惊看着秦不移,“我看他可比你拘束多了。”
秦不移突然明白为何小云年纪尚小却会被他的两个兄长委以重任了,他实在太敏锐了,仿佛一眼就能看清他人。
“我大哥,其实是我大伯的孩子。”秦不移低声说道,“我大伯年少时颇有壮志,很早便出去闯荡,只是时运不济碰了壁,再回来时就带着我大哥,只是不知为何,没多久大伯就病逝了。”
“所以你爹娘就将他当做亲子抚养,并将岁寒山庄托付给他?”弦惊问道。
“是的。”秦不移笑道,“所以他就和我亲大哥一样,只是他性子要强,又早早担上了未来庄主的重任,难免对自己更苛刻些。”
“难怪呢。”弦惊了然地点点头,“我大哥虽身世和你大哥不一样,但他也是性子要强,对人对己都严苛,凶死了!全天下也就他敢揍我!”
秦不移笑了笑,他倒觉得小云和他大哥很是亲昵,正是感情极好才会打打闹闹。
“这么说,不移,我们俩真的是天生的合伙人哎!”弦惊突然欢喜道,“你看啊,你家有人继承家产,我家也有人继承皇位,那咱们俩不就是等着拿分红的富贵闲人吗?时间、财务双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嗯!”秦不移直点头,这番豁达又有趣的话让他听得很是畅快。
从小到大,秦不移有意无意间听过不少风言风语,那些人一说起来,似乎都在为他鸣不平,为什么少庄主的位置要给非亲生的儿子呢?但其实秦不移自己根本不在乎,若自己有本事,这偌大的江湖哪里去不得,为何一定要守着岁寒山庄?更何况大哥愿意,那让大哥继承庄主之位不正好顺理成章么。
“哎,真的好想早点和你一起去闯荡江湖啊!”弦惊一边憧憬着一边又有些郁闷,“可再过几天我就得回京了。”
“这么快吗?”秦不移很惊讶,“陈贤庄的案子结案了么?”
“还在收尾呢,但我爹娘一直来信催促我回家,我大哥又用完我就丢!”弦惊气愤哼了一声,“他让周无应送我和二哥先回去。”
秦不移很是不舍,“那你哪日出发?我去送你。”
“等定了日子我让人通知你。”弦惊闷闷不乐,“约莫还有三五日吧,等我重审完陈贤庄的仆从,就得走了。”
秦不移轻叹一声,“下次相见,不知会是几时了……”
“等我回去想想办法。”弦惊很不甘心,绞尽脑汁想了想,“没准儿我回去装乖一段时间,然后再卖卖惨,也许我爹愿意给我放个大暑假!”
秦不移听得想笑,心情又好起来,“那你要是出宫了一定立即联系我!”
“那当然!一支穿云箭,立马来相见!嘿嘿~”
*
为了尽快送两个祖宗回京,周无应忙得觉都快睡不上了,光是清点陈贤庄家资一事就让他头痛得不行,最后还是弦惊怕他猝死,遣柳残机去给他帮忙才算好了些。
弦惊则忙着重审定罪,还时不时被武望州叫去耳提面命,就怕他在回京途中又乱跑,直念叨得弦惊耳朵里都快起茧子。
等到了真的要离开鹤城那天,弦惊蔫蔫儿的,舍不得好兄弟秦不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实在是不敢想回去之后的日子,所有人估计都会排着队的念叨他。
秦不移按照约定好的来送弦惊,见他一脸无精打采,绞尽脑汁安慰了几句,却不曾想自己越说对方越是郁闷。
“要不我现在就偷跑?”弦惊一脸认真地考虑道,“周无应肯定想不到我会在一开始就偷溜的。”
“呃,小云,周大人一直看着你……”秦不移忍笑提醒。周无应明明正在和他大哥说话,视线却是时不时就扫向这边,看来对有前科的小云很是警惕。
弦惊顿时转头望过去,把周无应看得一愣,更是警觉起来。
“哎,这年头,人都不好骗了啊……”弦惊遗憾地感叹了一句,再转头时却发现秦不移突然递给他一个狭长的木盒。
“这是什么?”弦惊好奇接过,正准备打开,却被秦不移摁住了。
“这个,你在路上若觉无聊,可看看。”秦不移微微笑道。
“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神神秘秘的!”弦惊好奇得不行,略掂了掂盒子,不轻不重的,一时也猜不出来,但还是听秦不移的没有打开。
“定是你想要的东西。”秦不移的笑容里甚至带了些得意。
“行吧~”弦惊撇撇嘴,抱紧盒子,“我等会儿就去马车上看!”
说着他取下挂在腰间的东西,随手递给秦不移,“别以为只有你准备了哦。”
秦不移拿在手里细看,是把镶着玉石的匕首。他抽出刀鞘,匕首刀身比寻常的略窄,刃如秋霜,寒光凛凛。
“我从陈贤庄那一堆东西里翻出来的,怎样?不错吧!”弦惊也笑得得意,“让它给你的春水打打下手。”
秦不移笑着应了。
周无应和秦不悔寒暄完,就眼巴巴地瞅着弦惊,那眼神颇有些弃妇的哀怨,看的弦惊背后发毛,只得又和秦不移辞了一遍,终于舍得出发了。
看着车队慢慢走远,秦不移把玩着手里的新匕首,心下怅然。
“不移,看来三皇子十分看重你。”
秦不移看向一旁的大哥,笑说道,“小云是孩子心性,做什么都是天性使然。”
秦不悔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可不是小孩子,此次陈贤庄的事情,有没有他在,可是两回事。”
“小云很有推案天赋。”秦不移低声说道,“他的兄长应是有心让他历练。”
“再过几年,可就难说了。”秦不悔不以为然,劝道,“不移,莫牵扯太深,他们可不讲那些江湖规矩。”
“嗯,大哥,我自有分寸。”
*
弦惊一爬上武荧芝的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摆弄起了那个木盒。
“这是什么?”武荧芝腿伤还需静养,此刻正半躺着吃着樱桃,闲得无聊。
“不移送我的。”弦惊得意道,“定是好东西!”
武荧芝见他笑得灿烂雀跃,突然觉得嘴里的樱桃直发酸,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哎,有些人啊,见不得自己哥哥交朋友,自己倒是跟一个外人好得比兄弟还亲。”
“哎呀,二哥,别这么说嘛~”弦惊笑嘻嘻地打开盒子,“你那是运气没我好,没找到靠谱的朋友。”
武荧芝瞪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被他手里的东西勾起了好奇心,“这是幅画?”
确实是一幅画。
弦惊突然想到自己去岁寒山庄的那天,顿时嘿嘿笑起来。
画徐徐展开,果然画的是掩映在岁寒山中的岁寒山庄。
“嗯,笔墨交融、连笔劲爽、雄秀森严……”武荧芝凑过来看了一会儿,赞了一声,“好画!”
待画展开到底部,画中终于有了人的身影。
身着粉白骑装的少年郎,身姿挺拔骑在马上,映衬着大片的青绿,他仿佛是画师灵光一闪点缀在其中的一抹春风,让整幅画的氛围都明亮起来。
“这人……画得是你?”武荧芝讶异地看了弦惊一眼,画上那少年正转头向后看来,笑颜明媚恣意,和弦惊十分神似。
弦惊得意昂头,“正是在下,奚云奚少侠!”
武荧芝又仔细品了品,“这画是两个人画的,画景一人,画人的是另一人,这个人的技法一般,实在不敢恭维,不过……”他又打量了一下弦惊,“他倒是把你的神韵抓得很准。”
弦惊愈发得意,“怎么样?是不是尽显本少侠风采?”
武荧芝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自己又细细看了一会儿画,微皱眉说道,“你这朋友倒是个有心的,不过未免太用心了些……”
“用心还不好吗?”弦惊欣赏了一番,说道,“我看挺好的呀!至少还原了我九成的潇洒英姿~今晚我就给它题字!”
武荧芝无奈摇头,他这弟弟生得太好了些,性子又实在讨喜,以后不知得惹多少是非。
“听说江湖人性子多是不羁,行事又容易冲动失了分寸,你还是少招惹吧。”
“嗨,放心吧二哥,我们不移和那个何唳比起来,绝对真诚可靠、绿色无公害!”
“呵呵。”
这人啊,就是禁不起念叨。
弦惊不过提了一嘴,结果三日后,一行人就在半道上撞见了何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