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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乌斯怀亚(中)

    4.

    人生是被狗咬过的月亮,满是缺憾。

    这是你十七岁想要宽慰自己接受时,悟出来的道理。

    那会你陷在题海中难以自拔,私塾小考的成绩仿若阿猛喜欢玩的秋千,摇摆在母亲定下的学校的招生线上,折磨着你的神经,甚至都要消耗掉你当初奋力一搏的勇气,妥协到去接受回国的结局。

    你把习题册盖在脸上,笔挺地躺在椅子上后仰着头,半死不活地将这自认为充满哲理的话告诉及川彻时,已经熟悉到能够抢占柜台位置补作业的少年嗤笑出声,走近一把抽掉你覆在脸上的书本,故作纯真地叫你的名字,说你现在是快寿终正寝了嘛,竟然都能思考人生这种话题了哎。

    顶灯冷淡的光线毫不客气地砸进你的眼眶里,让你一时难以适应,视线中,不知何时抵在了脸侧的及川彻靠得那样近,你却也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

    还未及抬手盖上眼睛,习题册便再次遮住了你的面庞。

    想来,他也没有想到你从未闭眼。

    座椅推动的声音里,及川彻似乎已经回到了收银台后,紧接着响起的是他抱怨作业太多要写不完了,早知道就把小岩也喊来的吐槽,十分聒噪。

    书脊与面颊撑起的狭小空间内有些许光线挤进,你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兀自睁着眼睛,习题册上的文字早已模糊成了线状的虚影,满是油墨的气息。

    但,方才他荧荧的轮廓却在眼前逐渐清晰。

    俊逸少年拿着你的习题册,俯身靠近时,冷白面庞上故意睁大的清澈眼睛里是得逞笑意,与往日调笑你时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因为岩泉一不在而更添恶劣。

    彼时你们已经因时间筹码的加重而更为熟悉,踩在狐朋狗友边界线上的关系也让彼此问心无愧。

    你会好脾气地纵容他各种要求,为他的每场比赛送上祝福,也会在他来找小舅舅时,笑骂他偶像失格,私联大粉。

    他会在你被阿猛叫姐姐时,说你果然应该叫他及川舅舅,也会在收下女孩子送的各种礼物后,黏糊糊地缠着你炫耀,以此证明及川先生魅力无限。

    见多识广、可靠正直如岩泉一,似乎都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词语,来概括你们这种飘忽不定的模糊关系,拐弯抹角地向你提醒时,只说及川彻现在就是个爱情白痴,你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而你埋头在数学题中,仗着自己年长,满嘴跑火车地用及川彻的语气应他,小一是吃醋了嘛,那下次送了小彻什么,也会有小一一份的哦。

    无人应答的沉默。

    心虚抬头时,你却能明显看出岩泉一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是在说,多余他挂心,你也是个混蛋。

    生怕他会因为忧虑你和及川彻的不靠谱而折寿,你故作深沉地双手合十,解释说爱情是三拜九叩的朝圣路上的绊脚石,是蝴蝶飞跃重洋时翅膀上的重担。所以小一,不用担心,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下一秒你就能遁入空门,与人讲经说禅。

    岩泉一头上的黑线更甚,似乎已经在思考岩拳能否敲到你的脑袋上。

    其实,没有说出口的是,你向来是孤身前行的人,你不关心及川彻的过去与未来,你只是贪恋他少年意气的当下,这才会在宫城与他短暂交集,这样浅薄干净的贪慕,又有什么需要提防的呢?

    可在相识到如今的情况下,你明知他是怎样轻浮飘渺的人,却还是会在白炽灯下模糊的一眼里,恍惚地认为他是某种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小动物。

    可爱。

    便利店里播放的情歌逐渐游进了耳廓,女声婉转悠扬,撩人心弦。

    而你后知后觉,心跳如雷。

    那样的刹那心动如夏日惊雷,摇旗呐喊地一路轰鸣而来,最终却在日复一日的备考生活中偃旗息鼓。

    最后一次模考成绩公布,你发挥失常,与招生线相差一大截。

    拒绝了小舅舅让你休息几天的好意,你甚至还笑着宽慰他说没事,自己并不是没有后路的人。

    只是在守着夜间的便利店时,始终有难以名状的悲伤梗在你的喉间,似乎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初夏的夜间已经有着断断续续的蝉鸣,夜风包裹着这些细碎的声音长驱而入时,店内的白色光线在一瞬间蒸发在空气里。

    正在排队结账的客人中有人惊奇地哎了一声,你抬眼看向外面同样陷入黑沉暗夜的街区,抱歉地说请稍等一下,从抽屉里拿出蜡烛点燃。

    摇曳的暧昧烛火中,你笑着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卡顿在收银台后,久久不能迈出下一步。

    你突然想起自己谋划到日本留学的初衷,不是母亲以为的叛逆期,不是舅舅说的压抑太久,而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解,是你盛大逃亡的起点。

    有亲人在这里,离中国不远,有书面日语基础,镀金的学历更加吃香,这些都是可以让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勉强能够接受的理由。

    哪怕你那些五光十色的光影梦想,在时光飞速向前的时候,注定只能是褪色的胶卷,躺在相框里的标本蝴蝶,你也只是想要在暗处积攒某些名为底气的东西。

    但现在,好像第一步就要夭折了。

    昏黄的烛光舔舐着你的面庞,似乎尝到了咸涩的味道,火苗猛烈摇晃了一下,险些熄灭。

    你顿住的身形却是终于破开了桎梏,双手撑住收银台,低垂着头大口喘息,企图纾解那些堵在胸腔的情绪。

    只是还未等你缓和,忽而有人高喊你的名字踏月而来,浸了蜜糖的嗓音像是打开了某处开关,蔓延到喉间的悲伤终究是被你吐了出来,伴随着些许呜咽。

    人生有着各种各样的际遇,众生都在这人海中浮沉,不知道在哪一个转身就再也不见,被这汹涌的命运湮没。

    被选择是你,被抛弃是你,会等待是你,会转身也是你,没有人一成不变,谁都是黎耀辉。

    所以,你哭,哭前路无望,哭梦想触不可及,哭蝴蝶溺毙茧中,孤舟无依却航行深海。

    但是,还是在那个海上腾雾,垂垂老矣的十七岁,于昏沉暗夜中,及川彻再次踏上船板。

    微弱烛火下,有燥热夜风回旋,影子随即被拉扯成了奇怪的形状。

    及川彻向你靠近正欲出声,垂头遮住眼睛的你却先他一步,摆手将少年定格于玻璃柜的一步之遥处——

    “你不要看我。”

    夜晚和悲伤都让人不清醒,但你仍旧绷紧内心的那根弦,约束自己不越雷池半步,倔强地不愿意向他袒露一丝一毫的脆弱与不堪。

    拜托不要看向我,这只是短暂的迷航,过了今夜,我仍旧会是最自由的风,只属于广袤的天地,不会被任何人和事牵绊。

    下一秒,店内唯一的烛光被人吹灭,周遭的一切都隐入了无边无际的粘稠黑暗中。

    “没人看得见了。”

    在这样不怀好意的暗夜里,挺拔如一棵青柏的及川彻没有转身离开,还是选择了坚定走向你,一如他在赛场上时,洞察一切做最优判断后不容置疑的球风。

    他向前迈了一步,与你只相隔一个柜台。

    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熟悉又陌生,沉默又喧闹。

    此后日月奔走过很多轮,你与及川彻之间这一臂的距离和他遮挡在眼前的茫茫剪影,似乎早已沉淀为你最初的底气。

    你知道的,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你总会看见他在前方闪耀。

    那个晚上,终究还是及川彻搅碎最后的黑暗。

    与你不同,他向来不会去做被动等待的那个人,于是不由分说地要将你从长夜夹缝中拽回人间。

    在你呼吸逐渐平缓以后,没有预料中的调笑,少年很是平静地问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所有的不甘与害怕都在你的应好声里趋于平淡。

    冷漠夜色中,渺茫的星光从天际疾驰而来,又在屋檐的边缘碎裂成不规则的一片片,铺陈一地。

    走在你身侧的及川彻突然和你说起他开始打排球的故事,从小时候和岩泉一混迹少年馆到中学加入社团,从白鸟泽的牛岛若利到北川第一的影山飞雄,说到这些被称为宿敌的人物时,他抑扬顿挫得情感丰沛,甚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你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了现在这样,最后只听见他问,那你呢,什么能让你孤注一掷呢?

    温柔晚风卷走些许覆盖住皎月的厚重云层,隐约有光透过黑沉夜幕落在及川彻身上,锋利少年在此刻也拥有了短暂的神性。

    你突然觉得无法逃避,于是反问他知道乌斯怀亚吗。

    他摩挲着下巴,摇了摇头。

    你坐到路边的大石头上,老气横秋地说你第一次知道乌斯怀亚,是在一部老电影中。剧情里小张答应把黎耀辉的不开心留在乌斯怀亚的灯塔,但最终坏掉的录音机还是没能让世界的尽头听见那份难过。

    很奇怪,在这样一部迷茫冲动的爱情电影中,你偏偏对乌斯怀亚产生了莫名的执念。

    而经由许多年时光的润色打磨,你按部就班的十七年成了被困死在母亲棋盘上的废子,乌斯怀亚成了你生命最初的乌托邦,热爱的电影则是你活出自我的最后筹码。

    你也笃信着所谓的人生能够在世界的尽头一键重启,从此破茧成蝶。

    只是你深知自己没有游刃有余穿行在光影胶卷间的天赋,于是又狠心将它束之高阁,生怕会在热血上头时,就将喜爱当作一生事业,然后因为没有天赋与时机致使大厦倾倒,而你也彻底失去这苦涩人生的唯一支柱,再也站不起来。

    你与及川彻的不同就在于此,你最大的勇气就是如今这般做阳奉阴违的胆小鬼。

    而他会目标坚定地追逐梦想,永远为热爱倾洒汗水,坦然面对不是天才的现实,然后始终笃信着自己的能力。

    炙热又坚韧。

    一直插兜站在你身前的及川彻坐到了你身旁,挤占了一大半石头,你叹了一口气,面上挂着无奈的笑意,仿如自言自语般说,很懦弱,对吧。

    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

    初夏万物生长,各种虫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夜间特有的凉意攀上了指尖,让你们突然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仰面望天的及川彻没回答你的问题,只是轻声说,不是所有人都要去做殉道者的,只要是向前走,不管去向哪里都行。

    天空辽阔而高远,夜幕如穹顶笼罩大地,稀薄的月光从他身上随风剥落,热闹少年在你身边归于沉寂。

    这样没有人烟的静谧空旷里,让你能清晰感觉到,你对及川彻那流于表面的、打发时间的狐朋狗友的关系正在颤动着质变。

    你好像就要看见真正的及川彻了。

    依照你往日的性子,这会应当快刀斩乱麻,不留后患。

    可遥远的月亮在此时露出了大概的轮廓,尖角冰冷得锋利,一如身侧出神少年的凌厉侧脸,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

    让你于心不忍。

    于是你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逐渐严肃压抑的氛围,结果却被敏锐少年抢了先。

    “姐姐,人生满是缺憾,”及川彻扬起笑容看向你,又成了白日里总是眉眼弯弯的模样,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透亮的眼底。“却还是要捧着碎片前行。”

    多年以后的某个加州冬夜,公寓突然停电。

    你走出卧室时,岩泉一已经在检查客厅的电闸,甚至看到你后,还能不忘安抚说别担心,先去喝一杯他刚泡的热可可暖暖吧。

    极其可靠。

    你端着马克杯替在换保险丝的他举着手电筒时,突然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个宫城夏夜。

    于是笑着和他吐槽道,还是小一靠谱,如果是小彻,肯定会像以前一样,说是去买蜡烛,结果等他回来早就来电了。

    男人动作不停,应和你说,可能吧,不过及川家那边在他们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停过电了。

    再也,没有了吗?

    可那个浓墨重彩的宫城夏夜已经急切地从回忆里挣脱而出,固执地扑到了现在的时间线上,张牙舞爪地要向你证明自己的存在。

    ——“啊,竟然这么久了!回去我就说是外面太黑太可怕了,我跋山涉水也没有买到一根蜡烛。”

    ——“Captain,你这么娇弱吗?”

    ——“也是哦,及川大人可是注定要成为英雄的男人。那我说是被怕黑的流泪猫猫撒娇拦下,我没办法只好陪她到现在。”

    ——“垃圾川你要是敢这么说,我不保证你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最终,可可的热气缠绕着手电筒直射出的光束,逐渐模糊了你的视线。

    或许连及川彻自己都不知道,少年时代那般狡猾的他,竟也会在这样早的时候就留下了蛛丝马迹。

    幸而彼时你们太过于年轻,都坚信着自己是不会为了别人而停留下来。

    借由着吞天噬地的夜色遮掩,你们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某一瞬间,发现了对方是可靠的盟友,于是短暂地交汇,谨慎地袒露出些许青涩的棱角。

    却都忽视了坦诚是滋生爱意最初的土壤。

    已经换好保险丝的岩泉一转身准备让你去开灯试一下,却对上了你空洞的眼睛。

    他口中的话语被生生截断,陈述一般,另起话头——

    “你哭了。”

    按灭了手电筒,公寓又陷入了一片寂寥的黑中,你欲盖弥彰地回答——

    “没有。”

    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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