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又是一年上巳节,微风起,百花绽,过去一个多月里,朝堂上下无不人人自危,萧寿云曾身居高位,手兼要职,与其交好来往的官员数不胜数,至于是否参与此次叛乱,该如何处置,统统需要调查审判。

    由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地首先换上一批皇上信赖的官员,姜与乐更是连跃两级,担任起寺丞一职,与之同来的是连轴转的审判生活,不到星星亮眼,月亮高照,大理寺烛火断不会熄灭。

    这位大人声称送去的两颗极品南红玛瑙是假货,那位大人又嚷嚷着“你可知我家父何人”?

    月余下来,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看见穿官袍的就想闭上双眼,眼不见为净。

    好不容易等到一日举朝皆休,她一股脑地裹紧被褥,什么水滨祓禊、曲水赐宴、出游踏青、竞射竞渡,都与她无关,只有晒得暖呼呼的被子是她唯一挚爱。

    门扇轻轻作响,一只绣鞋率先踏进,紧随着对方的唤醒声, “姑娘,日上三竿了,起来用早食吧。”

    木漆托盘浅浅放置桌上,春桃灵动的双手不一会就将桌面摆满,嘴里念念有词, “蝶铃姑娘来府上找您呢,您不起床,我也不好叫人家姑娘进来。”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来找,姜与乐瞬间直起身子,嗓音中蕴含着刚睡醒的迷蒙, “谁,谁来找我?”

    “蝶,铃。”春桃加重语调,一字一顿,看见姑娘睡眼惺忪,便放下托盘,走了几步顺手给她拽了起来。

    不是她不心疼姑娘日日上值辛苦,而是外人来访,没有一直拖着不见的道理。

    姜与乐揉了揉双眼,闻着鲜粥的香气,身心清醒了大半,看着春桃忙里忙外,她也不好无故再赖床,老实配合着洗漱穿衣编发上妆等环节。

    不得不承认,春桃把她照顾得很好,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衣食。

    坐在打得光磨的铜镜前,她顶着刚梳好的云髻在春桃腰间蹭了蹭,撒娇似地说道: “春桃,我感觉我都离不开你了。”

    “姑娘说反了吧,我同姑娘一起长大,是我离不开姑娘呢。”

    “好好好,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姜与乐笑得灿烂,双眼仿若一抹弯弯的月牙, “你今天想吃什么,我们出去买去,对了,等会儿再问问清安,他养病这段时日可憋坏了,带他一起出去走走。”

    “好嘞。”春桃放下木梳,简单的云鬓在姑娘的头上显得是那么清雅秀丽, “那我先去把蝶铃姑娘请进来了。”

    付琥死后,一品制香坊跟着受牵连,无人接手的店铺撑不过几天就关门大吉了,与此同时,关于小付掌柜的一些过往也跟着流传出来。

    起因是一商户之女在家中寻死觅活,说要随着小付掌柜而去,商户不明所以,百般逼问之下才知付琥借着试香送香的名义勾搭上其女,再经调查,他以这般法子登上过不少人家的府门,其中也包括姜府。

    风言风语向来传得极快,这阵风自然也吹到了姜鸿清耳朵里,姜与平因此又多挨一顿手板,多领一个月的禁足,这下要到仲夏时分与平才能踏出院门了。

    还有一事也与付琥有关,不过少数几人知晓,徐祈年从萧煦那得到昉州山外遇袭一事的实情,是付琥指使其豢养的死士所为,南风和阿布也正是死于他们刀下。

    当夜,时楼旁一处偏院中十余名死士尽数消失,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现也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正思量间,春桃领着人进来,蝶铃今日穿得素雅,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裙配上嫩黄色披帛,颇有闹春的趣味。

    “姜姐姐。”蝶铃叫得亲热,从前她对姜与乐只有敬羡之意,自除夕日后,更增添了一份亲近之情, “这么好的春景,怎么窝在房里不动呢,待你用完饭,我们一同出去逛逛。”

    “今天不用看铺子吗?”姜与乐从盛粥的青瓷莲叶碗中舀了一小碗枣儿江米粥递给她, “这粥鲜甜可口,你也尝尝。”

    “铺子歇一天没事的。”蝶铃接过粥,瓷勺在粥中翻转,去去烫意。

    制香坊关闭后,一众香女失了去处,蝶铃琢磨几日,凭着攒下的月钱和姜与乐给的红喜袋盘了个小铺子,面积虽不不大,但卖些胭脂水粉也能过活日子。

    这些日子姜与乐没少去她那买朱砂口脂、红花胭脂等物,但素日里极少见她使用,尤其官袍加身时,更是素面朝天,这份照顾之情,她焉能看不明白。

    “今年郊外花圃开得好,沿着枫江的草场也茂密,不少游子佳人都去那踏青,宴席也摆了不少,我们去瞧瞧吧。”

    蝶铃今日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受人所托,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里略带艳羡之意,婚事已定,还肯为心上人如此花心思的人不算多,徐家小公爷算一个。

    “好啊。”

    姜与乐偏头透过窗格瞧见外面金灿灿的日光,原本那些惫懒心思一驱而散,反正徐祈年也忙,昨夜还派北风来致歉,说是今日不歇,叫她也好生休息。

    …

    暮春的风吹得和煦,轿窗两边的布帘被春桃绑了起来,一路行来,满眼粉绿,大好春光尽收眼底。

    “萧煦是前两日走的吧。”

    “嗯,他说还是你送的东西实在。”

    春日里万物生长,花草树木皆蓬勃,朝堂上的政局也一变再变。

    太后退而还政,皇上虽一统全局,却并未全盘否定太后之前的举措,像女学和女官等制度还是保留下来,甚至加以改革,之前只有未成婚者可任女官,一旦成亲,便要从女官之职上退下,现如今,无论成婚与否,皆可担任女官一职。

    或许,这是太后的意思,又或许,这是历经生死后皇上与太后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

    除此之外,关于萧煦的罪名定夺也终于下来。萧煦勾结月狄,乱大晟北境,集结参与叛乱,本是罪不容诛的死罪,但念其及时斩杀叛党之首萧寿云,有护驾之功,又事涉并州冤案,为表皇家恩德,特免死罪,杖五十,流放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至于是往北还是往南也大有不同,北境寒冷饥苦,南边瘴气密布,徐祈年在其中斡旋几番,给萧煦定了毗邻并州的靖州之地,不管怎样,也算回到其心结之处。

    在蝶铃眼中,萧煦从来不算个坏人,他助她护她,未曾有过逾越之举,还在她困难时施以援助之手,但她知道,他犯错了,犯了错,就该认罚,或打或骂,或杀或剐。

    “是实在。”姜与乐笑了笑, “那皮子就是他曾经带给我的,很厚实,这次走得远,用得上的。”

    姜与乐不怜惜萧煦如今的遭遇,毕竟还有无数销声匿迹不知姓名的少年深埋地底,只是有时想起他们相处的种种,心底还是会泛起一阵苦涩,萧煦本也可成为一个善人。

    这几块皮子还有充足的干粮碎银,算是这段交情的一个了结吧。

    车轿中一阵沉寂,双方都没有继续讲下去,直到轿子缓缓驶出城,抵达郊外枫江草场。

    新长出的嫩草柔软丰茂,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春风拂动,缀于草间的嫩黄、鲜红、浅蓝等各色小花随风摆动。

    远远望去,各式毯子平铺在草坡之上,其间还设有多顶锦缎坐帐,姜与乐本想带块坐毯再带些吃食,但蝶铃说就是借着春光走上一走,不需带这些繁复物品,是以二人空手而来,春桃和清安也只能寡淡地跟在后头。

    日光下,一切都是明朗的,正值无忧时岁的少年少女嬉闹谈笑,极尽恣意,姜与乐和蝶铃年岁本也不大,但走在他们身边总有种持重老成的感觉。

    二人边走边聊,谈水粉、谈美食、谈风景,总之什么惬意舒心便谈什么,不知不觉中,欢笑声渐远,一股清新馥郁的香气包裹住她们。

    视线可及之处满眼翠绿嫩粉,枝枝叶叶,摇摇欲坠,而身旁的蝶铃在她看入迷时悄然退去,连带着把清安、春桃一并带到一旁不显眼处。

    桃林枝叶繁茂,日光透过缝隙给大地铺上一层金黄,金黄嫩粉交相辉映,好一派视觉盛宴,而在此色彩聚会中缓缓出现一道玉白的身影,绸袍随风飘扬,颀长的身影迎着飘落的桃花花瓣款款而来。

    这人她再熟悉不过,只是没想到对方给她来这套惊喜。

    徐祈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正午阳光的光晕中,白衫上映射着斑驳阴影,好似暗纹点缀其中。

    “你,这是做什么?”姜与乐话讲得轻,少见的带了一些羞赧之意。

    不过是一个上巳节,不必如此高调吧。

    他的目光似水一般温柔,在她的注视下,徐祈年右膝慢慢屈下,最终落地,呈单膝下跪之势。

    姜与乐瞪大眼睛,双唇微张,惊得吐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何要骗她今日无空,蝶铃又为何突然来约她,引她至此处。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绒楠木盒,即使衣袖宽大,依旧看的出他的整只手臂都在颤抖,左手揭开盖子,净白的绒布上放着一枚錾刻金戒,花纹繁复,细看之,可以瞧出山茶花的样式,戒指顶端嵌着颗红珊瑚磨成的圆珠,耀眼夺目。

    在晟朝,红珊瑚因为稀少而备显珍贵,多为皇家御品,这颗珠子怕也是他以功名向皇上求来的。

    徐祈年稳了稳自己的双臂,也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深吸两口气后,抬眸凝视, “阿乐,我知道母亲已经跟姜府过了定,但于我于你而言,这都不够完整,我将用我们彼此相通的形式向你表达心意。”

    “我在年少时遇你,你救我、助我、护我,那时你便成了我唯一的月亮,我曾以为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你,但天意让我们重逢于此,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只愿做你前行的一束光,伴你到老。”

    “我们之间哪需要这些呀。”话虽这么说,但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眼角泪光倒映着她傲娇伸出的左手。

    躲在桃树后的蝶铃、北风、春桃、清安还有张副将看不懂徐小公爷准备的这场仪式,但他们听得见这字字入心的心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皆挂着笑。

    再抬眼时,一阵春风吹过,漫天花瓣,二人相拥其中…

    “你怎么不找一片山茶花地求婚呢?”姜与乐靠在徐祈年胸前,颇感结实,不自觉地用头顶了两下。

    徐祈年吃痛,护住胸口,宠溺地抚着她的发丝, “有一片山茶花田,就是有些远,怕你犯懒,不愿意来。”

    “我可懒了,成亲太繁琐,你不怕我一直拖着。”

    “不急,等你想嫁,我便来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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