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苦酆都

    地府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萧瑟,但大概是有了祭奠的缘故,除了自己本身的不适,程璐对其他鬼魂的共感降低很多。终于不会被其他鬼魂的嚎啕吵得歇息不得。

    也因此她第三天才发现了不对劲。

    起因是她预备第二次去城门找个生魂贴贴,她想一次捉住富庶家庭的人,往阳间城镇飘飘,但也知道坟地要是离城镇几十里地,以目前状况她没信心自己能坚持到子时。

    比起吃上好的,现在吃饱才是问题困难所在,她这两天并没有动那两个小孩省出来的馍渣,每日并不动作,不图享乐,只是这样,靠着柳枝也看它每日枯黄几片叶子,如今,只剩一截了。

    多搞点祭品才是正经事。

    在她看来,古代士大夫读书人士更适合去搞高价值祭品。商人也可以,但对于这些人下葬规格和特征并不了解,关于此她要找人问问才好决断。

    她往城门边走,白天的鬼城只有晃晃的泥土路,偶尔一半个魂魄从墙角投来目光。

    程璐飘了一路,再往回飘时她有些悚然。

    地方一样,只是之前她问询过的,城墙下的老头,不见踪影。

    程璐不认为是投胎了,除过老头表露出和她一样对投胎的不热衷,别的原因呢……她回想起原先偶尔见的魂魄,有人头滚落的,有肠子流一地的,死状可怖,鬼魂半夜也更为嚎啕。

    但是这两天……

    程璐几步到旁边的土屋,屋子没有门窗,进去只有一个魂魄抱着腿发呆,看样子生前是一个五十多的成年女性,只是一打眼,程璐不知道她整个人有没有七十斤,太瘦了,面容凹陷。

    墙角的鬼魂只是看她一眼,就不关心的继续蜷着。

    程璐走到她面前对方也不甚在意。

    想了想,程璐捻了点馍渣在手上往前凑了凑。

    刚刚还迟缓的人猛地窜过来,兔起鹘落间,程璐感觉自己指节一痛,女人都顾不上慢慢舔食,那点面渣被卷到她嘴里的当口,牙齿却狠狠扎进了程璐的指头里。

    原来,人死后还可以再有新痛?

    程璐念头闪过间动作不慢,她另一只手掐上女人的喉咙,女人吃痛嘴巴张大,程璐再顺势抽手。

    幸好,女人大概生前老实善良,并没有暴起伤她的打算,只是大概饿的久了,控制不了自己,否则,程璐的指骨怕也得在女人嘴里。

    “毕竟身死之苦最难忍受,”程璐想,“这个女人是饿死的。”

    她知道了其他的异样是什么,这几天夜里鬼魂的□□都是有气无力的,细细簌簌还有咀嚼声,大概是谁饿到神智昏聩,不知在塞吃什么,可惜没有办法饱腹,只能天亮后昏沉等到晚间新一轮饥饿恐惧。

    再联想大剩和眼前的女人,这就是饿死之人才能来的地府吗?

    程璐理清楚了,想来是自己跟着饿死的大剩来了此间地府,这里没有老头,很多鬼魂看起来和生人别无二致,比起血腥可怖的死状,这里不是劣质的血浆片样子,可是此间弥漫的绝望终于沁到了程璐的心上,冰的她打了个寒颤。

    地上的女人神色在尝到食物后一瞬放松,再看程璐时眼睛有了一丝渴望。

    是之前阳间程璐见到的,柳树下野狗啃食尸体时一样的渴望。

    可很快她眼睛里的神采暗淡下去,克制地不再看站着的人,回归此前的麻木,抱着头,像破落墙上的土块一样不起眼。

    程璐慢慢挪出土屋,不期然和旁边的鬼魂撞上视线,双方眼神都闪过讶然。

    程璐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人着完整的衣袍,她之前碰到的都是烂布粗麻只用来蔽体的,再或者寿衣头面齐全,上路投奔地府礼服周正之辈。

    但眼前的男子,身着白色棉布贴里,黑色的半臂衫,通身无甚纹样,只在冠着的发里,有根透白的簪子。

    程璐打量两眼,一面腹诽这种锦衣玉食面色姣好的人都能饿死,一面还有空打趣这人头绳不错。

    但男子只看了她一眼,撩了衣袍进去土屋,款款道:“徐五好吗?”

    等蜷着的女子呐呐点头,他从袖里翻出簿子对照:“徐五好,享年二十七岁,没于安顺元年六月初九,你拿着城门司的引子,三日后先去天子殿等判司查生平,再移交判官,你可知?”

    徐五好爬起来磕头,哆哆嗦嗦哭喊:“大老爷开恩,我家儿女现今如何了?活下去了吗?我,我这几日半夜还去等,没见来是不是就,就吃饱了?”

    男子闻言皱眉:“冥夜本就是对鬼魂的限制,你不潜心感受积极投胎,反而还心系活人,再下去小心神魂具消撑不到三日后去判司,你不怕被划成做猪做狗?”

    女人不敢再说话了,只砰砰磕头。

    程璐还在门外,她没走,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这般流程,但又碍于自己的不同,一时踌躇,竟不敢问。

    反倒是男子欲走看见她,沉思一下:“你明日就要去天子殿,怎么还在这里逗留?”

    程璐一愣,她看眼匐在地上的徐五好,试探说:“大人,我之前没见过您这样的来过。”

    男子点头:“你从枉死城误入到这饿苦酆都,那边使者找不到你,我能看见的就是你明日该去找判司了。”不等程璐再问,男子走两步边道:“你去城隍,如果庙宇能识得你的来处,枉死城还是能回的。”

    程璐赶忙跟两步:“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大人姓名”程璐说着一把拽断脖子上的玉坠,有些肉痛递了过去:“以后供奉大人一二。”

    面前男子停了停,目光在她手里的玉佛和身上环视一番,颇有些好笑:“善恶没分,想要投胎还早着呢,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你留着以后打点吧。”

    话落,人已经消失了。

    等到夜晚周围又细细簌簌不安宁,程璐没走远,就靠在土屋房角休息,果然看到白日使者所说的,徐五好捂着肚子,一步一顿,好一会儿才从房子出来,颤颤朝城门走。

    程璐捏了下手里柳条,原本的葱葱嫩叶如今蜷曲枯黄,只有一叶还勉强脆嫩,她都不用管,其余叶子径直坠到黄土中。

    程璐远远缀了上去。

    如今混沌一片,以徐五好现在的神智,克制自己死时苦痛都难,她此刻遥遥望着城门,并不走近,距天亮还早,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

    程璐过去,想了想喊她。

    徐五好并不答,程璐想想,把剩余的馍渣都抓起来递到徐五好手里。

    她终于有所感觉,混沌中捻了捻手里的手感,迟疑着往嘴里送,接着便不顾形状,喉咙一怂一怂的埋头动静。

    程璐就耐心的等她吃完再细细舔食,终于回味完,饥饿退去迟疑看向自己时,想着她如今神智能清醒些察觉到旁边的人了。才开口继续喊了声徐五好的名字。

    徐五好又要跪下磕头。

    程璐看不过眼女人这个习惯,一把拉起她,问:“你说你现世还有孩子?”

    “……夫人见过?”

    程璐闻言一愣,想想自己的年龄二十好几在这时可不是要称一句夫人,又失笑:“不曾,但你可以说说。”她补充:“我天亮就去枉死城……见不到最好,若有意外,也好让人知道你在这里,安心等投胎。”

    徐五好白日在屋里是听到大人说这位夫人入错地府一事的,当时看夫人虽然只着里衣下葬,但通身形貌,哪里是受苦人,因此深信,也无可他信,就又是跪下磕几个头,待爬起来慢慢说,才道是五月糟了水灾,粮食在田里沤烂了,想法儿撑了十来天,后又迁徙往西走,路上等官府赈济,也不过一碗稀粥,儿子尚且不够,自己都没舍得喝,第二天没醒来就到这了。

    程璐默然,后问:“你丈夫?”

    “到泰平州的时候,有官爷查户帖,家里被泡烂了,一路逃荒哪还有……官爷就说是流民,那口子就被征去说是修路。”徐五好干巴巴地说:“说是一旬就能放归,一家三口就在泰平等那口子,快到日子没想到我先下来了。”

    说着又想跪下嚎,看程璐不高兴,攥攥手问:“小女蒲娘年十二,脖后两痣,身长三尺,夫人去了要是遇到托我给蒲娘说……娘无办法,下辈子别投到我家了,去能吃饱的人家,能给我蒲娘打副头面的人家……”说到这,竟是一时哽咽说不下去。

    周围聚集到城墙这的人渐渐多了,程璐原先没祭奠看不清,现在能看到个轮廓,好些人聚集在城门前,如出一辙的凝望城门,好像在等一个希望。

    天亮的时候,哭了一顿好受了些的徐五好听到身旁的夫人说了声好,可能想安慰她,伸了手过来拍拍她胳膊。

    可她一抬头,年轻的夫人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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