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妖精

    府里也不是没做过凉拌沙葱,就是颜色没这个鲜亮翠绿。

    再有小儿子的讨巧卖乖,顾将军也食欲大增。“全吃了,还找人添了一碗的饭,将底下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我被挟持了,来来回回试探了好久,搅得我没吃好。今日五郎孝顺,我可不得多吃几口?”

    布菜的人被戴了高帽,便一直被使唤着。

    凉拌沙葱,不止养眼,也爽口;而馄饨,格外鲜美。一碗将将吃到底时,侍女们又送来一盆碟子,回禀道:“许娘子说,也不知老夫人喜爱吃馄饨还是饺子,都做了一份。这是蒸饺。”

    “好。”

    金嬷嬷亲自端了上桌,因着没说是几人,馄饨只上了一海碗,三个主子分了分,将军和五郎总归是吃不饱的,再用它垫一垫,也好。

    “家常菜还做出了不同的滋味来,倒也难为这孩子了。”

    顾老夫人难得说了一句。

    顾将军也深以为然,纵使他不耽于吃食,也能吃出些不同来。

    顾望津已不给顾将军布菜了,夹了两个放在祖母的小碟,就和他老爹抢食呢。

    *

    灶房里,一直默默干活的婆子拖出了一袋种子,依着主子的吩咐转告许娘子,“这是玉米种子。”

    书里边没有过多描写种植的细节,但顾五郎选择玉米,定也是有缘故的。

    她也不怕被婆子看了去,就捻了捻,颗粒饱满,色泽金黄,确实是好种子。

    “那去打桶水过来,我给它们泡上吧。”

    婆子有些狐疑,还是听从了,打水过来也在旁边看着。

    本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全仰赖灵泉。而金手指又真的在手指,更加方便了她运作一二。

    加水的时候,伸手捞一捞,再将灵泉释放出来便是。

    育种用的大木盆,和前几日做饭用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吧,至少也是同家店的手艺。

    许抱月将那两大盆放好,又叮嘱道:“我不能在府里留太久,你一个时辰后来翻一次……”

    “不可。”

    话还没叮嘱完,那婆子先是告罪,“奴婢是万万做不了的。许娘子且等等,奴婢去报给金嬷嬷。”

    “那好罢。”

    虽然她觉着不过是搅拌一下,但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个了不得的工序。

    偌大的灶房,就剩下她一人。她搬了烧火的小凳,坐在廊下,看院墙那几树梅花。

    女主入府的第一年,顾家的除夕家宴有一道梅花糕,尽得梅花形韵,老夫人大喜,将新折的梅花赏了女主。那几枝梅花,又教她制成了梅花茶,解了大公子的酒气。

    男女主的情意,全在梅花的开谢之间。霜雪来时,梅花不知几时开在枝头,二人的心,也悄然动了动。

    唉……

    依着目前的境况,女主——长姐,还能见着今冬的梅花吗?

    男主,当真是个良人吗?

    过来的,不是金嬷嬷,顾望津亲自来的。

    一人一凳,更显院中空荡。

    顾望津随她的目光看着那几树的腊梅,轻声道:“若不是时节不对,望津还道是府里的梅花开了,招了贵客。”

    “五郎。”

    许抱月刚要起身,却教他制止了。

    “坐着罢,今日许娘子为祖母做了好几道大菜,实在是辛苦了,不必见外。”

    “哦。”

    ——那当然还是辛苦的。

    刚直起一半的腰,瞬间又坐了回去。

    顾望津见了也只是淡笑不语。若是换了旁人,定然会起身恭恭敬敬朝他行礼的。

    “玉米的浸泡、催芽,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许抱月摇摇头,反而是和他说起了酿酒的事,“五郎为幼子,不知可否听过酿酒的忌讳?成与不成,不在米,不在曲,不在水。”

    “在何物?”

    “坊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说是忌讳有孕的女子登门。五郎可听过?”[1]

    “似乎听过。”

    “……”

    什么似乎。

    许抱月缓缓吸气、吐气,再循循善诱道:“在江南米乡,好多人都会酿酒,然而经验再老道的师傅,也是有失手的时候。”

    她拐了偌大的弯说酿酒,不外是要借此说,育种,也是和它一样暗藏玄机。虽是用了顾家提供的种子、井水,但就是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神奇因素,教它们能够在城西的土地生根发芽。

    顾望津似是给她说服了,颔首后,不再言语,也是望着墙上的梅枝,偷得片刻的清闲。

    *

    许抱月是在午食后出的府,同是金嬷嬷去送的人。

    她要推辞,顾五郎反而是在一旁打趣着:“这也是家父的意思。望津倒是要瞧瞧,何人胆敢将金嬷嬷也一道掳了去?”

    “……郎君说笑了。”

    许抱月呵呵笑着: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伙人可以直接抢她,再放了金嬷嬷?

    这回,午食是极对几位主子胃口的,金嬷嬷安排赏赐,也是照实用的给。

    许抱月旁的都没收,提议道:“今日泡发的种子,我能否也带几颗?放碗里,我回家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好及时告知郎君。”

    这要求,不算过分。

    金嬷嬷当即便允了,让人挑了个大小适中的坛子,自己又去回禀了五郎。

    待马车出府后,顾五郎也回了老夫人的院子,从那两大盆的种子里捞了出看了又看,半晌都没起身。

    老夫人拄着拐杖而来,问道:“可是看出玄机来了?”

    “倒是没什么不妥。”

    婆子也一字一句回了,用的是府里的种子、木盆、井水,什么东西都没加。

    顾望津忽而又不确信起来。

    种不成,便也罢了——也不能。

    只是,她入府育种一事,便是祖母和他同力遮掩,父亲与大兄,总会知晓的。来日不能丰收,只怕得连累了她。

    老夫人眼不好,心亮堂,觉察出孙子的沉默,就在院子里走了走,指着那几棵梅树说道:“家里光是种了花啊树啊,不顶饥不顶渴的,那种子要有多的,不妨也种几颗到坑里去。我年纪大了,不好外出,看着这玉米的长势,也晓得外头的动静,你整日报喜不报忧的,辛苦都自个儿咽下了。”

    “既是祖母发话了,那我就当回牛马,不去附庸风雅,只管把庄稼种上去了。”顾五郎扶着她在院里活络筋骨,“我再辛苦,也没有父亲和兄长们辛苦,不过是种个地,若成了,保不齐来日回朝,还能去户部当个差。”

    老夫人笑笑,又朝着远山的雪峰念了句佛,“咱家儿郎要是能到户部去当差,那可真是菩萨保佑了。”

    户部管着户籍财经,顾家若有亲信在,也不会年年巴巴等着朝廷的粮草过来。

    太平日子,那些大人掣肘,晚些时候,挨一挨便也等着了。若是军情紧急,那是拿了多少将士百姓的命在熬?

    朝廷与边防大事,是贵人间的烦恼,实在是轮不到一个厨子去担忧。

    许抱月出了府,回去时,许平安早已听得车马声候着了。

    见了她回来,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许抱月去后院泡发种子,他也寸步不离跟着,小嘴叭叭的,“二姐二姐,这种子哪里来的?就这一碗,便能种那片地吗?”

    “这是种我们家里头的,我自己不种些,也不踏实。”

    “原是如此。”

    许平安同小尾巴一样跟着,好半晌,不好问出心底的疑问。二姐从前在宋叔家里,除了做饭,也要下地干活吗?

    初见时,他觉着二姐比长姐矮些,黑了些,也瘦了些。这些日子,像是捂白了些些,不怪长姐特意缝制了一条布巾给她围着,再晒黑了,同那些红脸妇人一样——他总觉着是自个儿顶没用的缘故。

    许抱月不晓得她身边的人,个顶个的多思多虑。不过,她要顾及的事也多,看看小鸡仔,检查一下种子的发芽情况,再去看看那口老井是否真的重生了。

    她一人趴在井沿边,还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已有熟悉的笑。

    “韩文公言,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2]。许娘子是见过天地之大的人,转而观井耶?”

    许抱月缓缓扭头,险些教白鹤骑脸上。她心里默念着:我是一个在农户家里长大的,不入流的大家闺秀,你和我谈诗论道,我是一点都听不懂!你在嘲讽我,我也听不懂。

    “郎君怎么过来了?”

    “昨儿说要同人借些工具,找了好几户人家,才借到了。赶着要归还,便过来了。”

    许抱月点点头,又直指屋里头,“婆婆和我长姐在家。”

    言外之意——顾家小腿,你还记得你走商的人设吗?整天文绉绉的,也不怕露出马脚来。

    虽说,花婆婆心里或许早已窥破,只是不曾说破罢了。

    于是乎,掌握了双边消息的人,颇有闲心去看白鹤的马脚。

    啧啧,白马蹄,不管看几次,都觉着可爱得紧。

    她不掩饰对白鹤的喜爱,顾五郎也顺手将缰绳给了她,自己取了布包,将下井的脚撬、麻绳都拿了出来。

    他将麻绳绑在院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又在身上套了个绳结,将布袋系在腰间,就这样下井了。

    许抱月撸完了马,一转身就看到他下沉的脑袋,小跑过去,殊不知一贯促狭的人又探头出来,二人的脑袋将将撞一处。

    顾望津全靠手臂的力量探头,只觉着小娘子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上,带着些莫名的香气,如初夏时节,柳絮袭来,教鼻翼痒痒的。

    他只得微微撇了头,如常打趣着:“望津的身家性命,全在娘子的一念之间。”

    许抱月红着脸,轻轻嗯一声,待他继续下井,终于是伸出了手——摸了摸他不安分的马尾。

    虚空摸了摸。

    她也不是真的敢上手,自然什么也没有摸到。

    然而,顾五郎的头顶似乎长了眼睛,又突然昂首,在白日里就粲如星辰的黑眸,在枯井里,更是惑人。

    有一瞬间,许抱月觉着,他不是要下去探井,而是从井里边爬出的妖精,千年道行修得一副好皮相,偏还那般爱笑,还挺招人。

    顾五郎也不过是逗一逗她,逗完再踩着井壁凹进去的落脚点,缓缓下去时,也觉出了井里的凉意。

    “有水吗?”

    小娘子在头顶喊道。

    顾五郎往下看了看,黑乎乎一片,“没看到。”

    “那你快些上来吧。”

    许抱月说不慌是假的,这口枯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修的,即便灵泉有些作用,能引得天马来亲近,没道理把地下水也引过来罢,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万一因老井上了年纪,骨质疏松什么的——

    “顾五郎。”

    里面的人还在下降,许抱月又喊了一声,“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嗯。”

    声音经井壁的收缩,似是有些闷闷的,空灵奇绝。

    “你……没事吧?或是前些日子丰州下雨,积了些雨水也是有的,你还是快快上来吧……”

    小娘子焦急的声,还在源源不断袭来。

    顾望津已到底了,踩了一脚的烂泥,眉结微拧,而唇角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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