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上
“小王也……你可想清楚了……”
周蒙背着手，面色严肃地问道。
少年挺直背，面色同样严肃，一口京片子掷地有声：“嗯……绝不是心血来潮，倍儿清楚！”
周蒙无言，见少年坚定的眼神，嘴角带了一点笑影，“那也得你爹妈同意才行。”
“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我爸妈那边我有办法。”王也塌下紧绷的脊背，笑眯眯的摸着头说道。
“呵，你爹脾气可急着呢，他虽然肯放你来跟我这儿学本事，但最宝贝的小儿子真出家，他可是不干的。”
“嗐！您都说了，我是他最疼的小儿子，那自然有的是办法呗。”王也笑呵呵的抓抓后脑勺，又从包里掏出一块金牌和证书递给小老头，面色微红：“这是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秀儿托我带给您的，她……她这几天不太方便上来。”
“她又进医院了？！”周蒙接过奖牌，满是皱纹的脸直接挤成了核桃，“她不是已经有一块数学的金牌吗？还参加啥呀？这劳心劳力的，那我给她熬的药她有没有好好喝呀？”
“喝了的喝了的，我盯着她喝的，您放心。”王也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她现在好多了。上次进医院是因为撞上了低血糖，她现在包里随时都有糖，您放心，没事的。”
“小也子，你回去帮我劝劝她。”周蒙心疼的抚摸着奖牌，叹了口气：“她这种熊猫血本来就怕出事，人又娇气得很，小时候被柳仙做个报恩标记都得发烧，这孩子，真的是……”
“就是！都保送清华了还不消停，真的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也不给别人留个保送名额。”王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跟老人保证道：“得嘞！祖师爷，您放心我一定回去摁住了她！”
周蒙听着笑了出来，把奖牌和证书珍惜的放进床头的柜子里，里面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是你给带上山的，老人都很珍惜的收着。
只有在这个时候，周蒙才不是武当掌门。
身为现有动物中智商最高的动物，人类的情绪经常让你摸不着头脑。
比如，嫉妒这种情绪。
嫉妒是一种天生的而非后天学习的情绪，是为了保护任何社会关系免受入侵者损害，广泛存在于较高智力的群居动物中。
动物的嫉妒情绪出现在求偶竞争或者亲子这类零和博弈中即你有我就无的竞争关系中。但人类的嫉妒情绪却广泛存在于社会各处并不涉及到竞争的角落里。
你漂亮，会被嫉妒；你聪明，会被嫉妒；你有钱，会被嫉妒……不管哪方面，只要是比他们强，就会被嫉妒。
但人类最具特色的一点是，对于比他们略强一点的人，他们会想方设法的打压，但当对方强到某个点后，他们的嫉妒竟消失了，反而转化为亲热，即使这个强者对他们并不会回以同等的热情。
你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嫉妒的边界递减效应”。
王也一如既往的对你并不严谨的人类学研究不置可否，当然他也没资格。
你，只是搞搞人类学。
而王也，想出家。
“你现在不是已经是我爷爷的弟子了吗？”你拿出卷子和王也对答案，头也不抬的问道。
“不一样，我现在只是俗家弟子。”少年懒洋洋的躺在你旁边闭目养神，叠着手臂枕着头，夏季校服被他的动作拉起一点，露出一小截人鱼线。午后熏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王也半睁着眼，长而疏的睫毛把阳光筛成一缕一缕的，然后封印在那双蜂蜜色的瞳子里。
“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去了~”王也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回答道，“俗家弟子只是入了个门儿，你要想学真功夫就得正儿八经的拜入山门。”
“不是这样的吧，你就是单纯的想出家当道士。”
“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王也撑着草地坐起来，抬头看向天空。
初夏的北京送走了雾霾，瓦蓝瓦蓝的天空澄澈空明，几片轻薄的云随着风慢悠悠的飘过，投下几抹单薄的影。
王也闭上眼睛朝天空伸出手，修长的十指缓缓的收拢，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也不算骗你，怎么说呢……秀儿，你最想要什么呢？”
“最想要什么？”你抿着嘴认真的想了想，老实的说：“嗯……找到自然的真理吧。”
“啊……不愧是你。”王也眼皮儿都没抬，说道：“但我不行啊，我啊，什么都不想要。”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啊。”
“可能吧，所以我心慌啊……”王也终于睁开眼睛，躺回草地上，“你啊，有天赋！祖师爷和老天师都夸你，说你有灵气儿，通透不拧巴。那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当然是为了自己而活啊。”你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嚯，这问题不就来了嘛！这世上有多少人真的是为了自己而活呢？是个人就得找点事儿做，但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想做这件事呢？有的人运气好，找得到想做的，也能做得成。但这事儿一旦铺开来，麻烦就无穷无尽，你就得一直干，干到死还不算完，还得想法子让子孙后代接着干。”
王也坐了起来，伸手抓了抓头发，把发丝间沾上的草叶子梳掉，继续说道：“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分人啊连活着都拼了老命，好不容易闲下来想放松一下，又被我爸这些人催生出新的欲望，然后又为了这些难得之货继续拼命，就像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稀里糊涂的就这么把命给拼完了。这样的人生你觉得有意义么？”
“……所以你想从这些无聊的事里挣脱出来，需要去出家当道士才能找到。”你总结道。
“差不多吧。主要是我感觉只有在武当山上才能找到我的‘天赋’，不是你那种‘天赋’，就是……嗯，怎么说呢，就是我感觉它一直都在那儿，就像还没出生的婴儿会紧紧的握着拳头，好像握着什么一样。”王也朝你摊开了手，又缓慢地收拢握拳，“但如果我一直忽视它，最后忘记它的话，就真的没有了。”
你没有说话，眨眨眼睛认真思索了几秒，赞同的点了点头。
王也仔细观察了一下你的神情。
是意料之中的平静，没有出现“你真是吃饱了撑的”式的鄙视，也没有“就知道装逼”式的不屑。
他松了口气，你果然是理解他的。但同时心底又有几分失落。
看来，你是真的不在意他要出家这件事啊……
也许是因为在武当山出家，你没什么真实感。可能对你来说，就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是不是觉得我当道士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啊？”王也故作叹息状，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瞧着你。
“你明明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肯定啊。”你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况且你又不是没上山体验过，我爷爷平时干的你都干过了，你完全可以接受山上的生活啊。而且，大不了你后悔了就还俗呗。”
“去！我求道之心可是很坚定的！祖师爷都同意了！”王也白了你一眼，“我以后才不还俗呢！我认真的，我真的要上山当一辈子道士！”
“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繁殖，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对生命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你眨眨眼，认真的说道，“我grandpa小时候对我说过，What'slifewithoutwhimsy？”
“啧，说中文啦！”
“直译过来就是，人生需要一点怪念头。但我奶奶是这样翻译的。”
“什么？”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王也跟着念了几遍，脸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的笑影，“得！你奶奶也是个妙人儿啊！下次考试啊你记得把这句话写作文上，这样你说不定就是年级第一了，而不是万年老二了。”
你无所谓的打了个哈欠。
因为缺失了从小学到初中的语文课，所以你的语文一直不好，常年在及格线上晃荡。这就导致你即便是数学和理综即使能考满分，也还是每次都因总分差个一两分而错失年级第一的宝座。
虽然你也不太在乎这个“年级第一”的名头。
“可我支持你也没用，你家里人不会愿意让你去的，特别是王叔叔，估计会揍你。”你冷静的指出问题的关键之处。
“啧，也是。”王也砰地一声又倒了回去，他扭着腰在草地上一点一点的蹭到你旁边，侧过身伸手扯了扯你的衣角，他仰起脸看你，琥珀色的瞳子被阳光点亮，仿佛两丸装着蜂蜜的玻璃球。少年一笑，这玻璃球就轻易的碎掉了，甜蜜的笑意就这样星星点点的泄了出来。
“天才，您给小的出个主意呗！”
王也拉着你的衣角，这样笑着对你说道。
你垂下眼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在家一向都吊儿郎当的，所以叔叔阿姨一开始肯定不会当真。我建议你可以去做一件对你来说很困难并且需要全力以赴的事，以最后的成功来证明你不是心血来潮。你有能力也有决心，一定要达成自己的目地。”
“嗯……”王也摸着下巴沉吟一会儿咂咂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叔叔性格刚强，作为一家之主又有一票否决权，你最后很可能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嘶……”王也坐起身，嗟着牙花子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清清爽爽笑了起来：“嗐，那就到时候再说嘛。”
少年虽然表面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但你分明看到他挺直了脊背，一扫平日的慵懒之气。
就像他在武当山上练功时那样，你甚至感觉到他周围不知为何萦绕了令人舒适的清风。
你知道他非常非常的认真。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你的内心突然感到一点微妙的不舒服。
这种感觉类似于揭锅盖时被蒸汽烫伤了手指，那种灼热的痛感虽然不强烈，但一直存在。
其实你一直都明白，他说要出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以后你都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被萦绕在他身边的“清风”给隔开。
你突然很想问他，你现在脱离红尘走了，那留在红尘里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你看着他，第一次选择了沉默。
因为王也真的很开心，他在武当山上比在山下开心的多。
他开心，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