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

    在朝歌、在西岐,你看过很多火。

    凯旋之夜垒起的篝火、长明灯闪烁的火焰、夜色中飘摇的火把,都没有面前的这场火大。

    你和巫女依偎着站在一起,看大火铺天盖地,将浮动的经幡、供奉的明灯、祖宗的灵位,全都付之一炬。

    巫女将你抱得很紧:“蛮蛮,我们没有家了。”

    恍惚间,又是某个温暖的黄昏,她们把小憩的你从草地上喊起来,推搡着带你回到宗庙。须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庙门前,招呼着你们一起分食时新的糕点。

    你笑着掰了一块最甜的,抬头想让他也尝尝,面前却空空如也,只剩一阵飘忽而过的风。

    家,你没有了。

    爷爷,你也没有了。

    命运是一台粉墨妆点的大戏。你为戏中的悲欢离合哭、笑、怒、惧,待到落幕时才惊觉,台上的主角有着一张同你一模一样的脸。

    比干和伯邑考从前经常给你讲乱世中的流离失所,如今,竟轮到你无家可归了。

    你蹲下来,拣起那柄沾着比干鲜血的短刀。

    “会有家的。”你喃喃道,“所有人,都会有家的。”

    “明明能够飞走的,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少年的眼睛刚刚擦过,但还是微微肿着,眼尾发红,“苏全孝、鄂顺、大司命,大家都希望你飞得远一些。”

    营房中围坐的小伙子们都抬头看着你。

    他们大都来自西营,但也有例外——

    常跟在鄂顺身后喊“哥哥”的那个小百夫长,姚庶良,他也来了,此刻系着黄色头巾,不发一言地打磨一柄利得不能再利的剑。

    如无意外,他本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朝歌待上几年,然后回到有山有水的故乡,但他还是顶着滂沱的大雨,赶来了西营。

    “姬发,我要和你一起。”小伙子带着哭腔,“我要给我哥报仇。”

    而营房中的众人,也同他一样,有着自己的打算。

    有的说,他和殷郊还有一场未竟的赌局,可不能让殷郊占了便宜;有的说,他实在受够了朝歌的饭食,想回去吃家乡的饭菜;有的只拍了拍腰间的剑鞘,说,千夫长去哪,我就去哪。

    那你呢,一只庇佑殷商的小鸟,又何故要和他们起兵造反,担此风险?

    你将两手的指尖相碰,手臂支起一个宽阔的三角形,说:“为了这个,为了家。”

    为了能让他们,回到金灿灿的西岐;为了能让殷郊,去到有爱的地界;为了能让这些年轻、正义的小伙子们顺利地长大,成为能斩天下不平的利刃。

    如此,天下人,才都能有家。

    这便是你的修行了。

    知爱人之生死,知亲人之生死,方知天下之生死;明己之苦难,明所爱之苦难,方明天下之苦难。

    神仙不救,大王不救,总要有人来救的。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是你们呢?

    这是个不眠夜。

    姬发带着雪龙驹去见父亲,你和小伙子们就一起在西营整装。

    为防惊动他人,营中烛火用暗色的纱料罩紧,所有人在昏暗的灯光中无声又紧张地磨兵器、缚铠甲。

    你擦干净短刀上的血迹,将它别在腰间。姚庶良低着头走过来,抱给你一副软甲。

    你惊愕:“这是……?”

    “是我哥的。”他的眼眶又红了,“我偷偷扒回来的。如今、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从龙德殿血泊中偷偷抱回来的软甲,被姚庶良擦拭干净,藏在营房的最角落,如今终于能重见天日。

    软甲不比铠甲厚实,但玄鸟之身本就难死难灭,只穿软甲也足够了。

    你于是动手,将它束在胸腹之前,等体温将它染得温热,抬手抚摸这副,像它主人一样漂亮的软甲。

    鄂顺,我不会再害怕了,这一次,由我来替你辟邪驱祟吧。

    哥哥,我不会再害怕了,杀人剑,我会用好的。

    爷爷,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懂得我该爱什么、恨什么。

    小苏,你别怕,我不会飞得离你太远,我要一直在人间,等到幸福不需要代价的那一天。

    我叫蛮蛮,我如今千岁有余,是长云丘最聪明的小玄鸟。

    我要福泽的,不是大商,不是西岐,是离家的游子,纯良的贵胄,瘦骨嶙峋的劳工,引颈就戮的人牲。

    是天下所有,本不该流离失所之人。

    今日的午时,没有太阳。

    除却礼官念诵姜氏与殷郊罪行的声音,天地间再无他响。

    你混杂在人群中,抬头去看那两座对立的高台。一座上站着殷寿、大臣,一座上是高大的刽子手,和衣衫不整的殷郊。

    仅是一夜,他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王宫中人向来如此,趋炎附势,墙倒众人推。既从太子沦为阶下囚,那就变成人人都可踩上一脚的白纸。

    于是,衮服被扒去,换上堪堪能蔽体的囚衫;发冠被扯去,凭他头发凌乱;泼几桶水,还醒不过来,就随便丢在囚笼的哪个角落,不解开他自缚的绳索,任他摔打、嘶吼、蓬头垢面、万念俱灰。

    不再在乎什么了。

    直到姬发,提着那个形似头颅的布包向殷寿复命,他才挣扎着大吼道:“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杀死母亲,杀死叔祖,杀死我,还不肯放过姬发?

    为什么,有了江山,有了王位,还要以折磨他人为乐?

    为什么,不肯再早一些,在童年时的梨花树下就告诉我,你一点儿也不爱我?

    从前,我为你出生入死、命悬一线;现在,我要把我的性命还给你,不入轮回,变为厉鬼,日日向你索债。

    刽子手的大刀举起来了,那支号令性的羽箭旋即飞出,钉住了他的眼睛。

    西营,反了。

    姬发挟殷寿而救殷郊,你则试图在混乱中摸上斩刑台。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先你一步拦住去路。

    崇应彪笑着,一下将你撂倒在地:“小鸟可不应该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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