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殿弑父

    你从来认为,鄂顺是个有福之人。

    他要雨,朝歌就连日阴沉着天;他想父亲,父亲就真的从万里之外赶来,坐在龙德殿上。

    明明所得皆所念,胸腔里的那颗心却仿佛被谁攥住了,连跳动都要小心翼翼。

    他的父亲,穿着和南鄂旌旗一样颜色的衮服,像一团火一样坐在那里,让他移不开眼睛。

    父亲的胡子长长了,眼角垒起细密的皱纹,老了,却还是那副不折不屈的样子,即便在大王面前,仍然箕踞而坐,只顾饮酒吃菜。

    你学着别的宫女,规规矩矩地给这个刚硬的老人斟酒,手止不住地发抖。老人注意到了你的动作,体贴地接过你手中酒壶,自斟自酌起来。

    殿内烛火百余枝,暖和啊,为什么要发抖呢。

    你发着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念头刚起,你就觉得自己可笑。神仙明明无处不在,杨戬、哪吒、仙长,还有曾经的姜子牙。

    可既然神仙多如牛毛,为何世上的苦楚还是如此之多?都说神仙法力无边,擅渡苦厄,可朝歌的空气和河水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眼泪,都快苦得没边了,神仙为何,不肯伸出援手呢?

    离家的幼子,曾躲在宗庙的阴影里,学巫祝起舞,渴盼着能通鬼神,只为了向神仙祝祷,让他离散的亲人平安长乐。

    神仙可曾听闻?

    若听闻,为何要装作不闻,将父与子置于此般境地;若不曾听闻,那些广大的神通,仅仅是用于为自己谋长生吗?

    不知啊,难知啊。

    忽地脑中有声音破开混沌,是仙长授道时,将戒尺磕在你脑门上:“蛮蛮向来聪慧,为何一直不曾明悟这个道理?”

    是了,这些问题,你在长云丘上曾问过仙长的。

    他用戒尺的一端点了点头顶那片喜怒无常的天空:“神仙、凡人、精怪,都要仰仗这片天啊。天降甘霖,粮食才能生长;天赐日月,人间才有晨昏。天若是要你死,莫说凡人了,就连神仙,也是要去赴死的。”

    “此乃,天道。”

    所以,如今的天道,竟是要让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少年,和他思念已久的父亲,彼此相残吗?

    四个质子都已被殷寿驱逐着站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在他们父亲身后,是他们的百夫长,手执利刃,像一群伏待扑杀的猛兽。

    高台上的那个王残忍地微笑着,说:“你们忘了冀州城下的苏全孝了吗?你不杀父、父必杀你。”

    你的心霎时烧起来,目眦欲裂,但还是不敢抬头。

    那个冠冕堂皇的王是如此善于挑拨人心,你憎恨他,但此刻有比憎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匍匐着,慢慢往鄂顺的方向挪动,心中不断默念着妲己教过你的种种。

    只要你的指尖捏住他的披风,他的魂魄就有了支点,能够顺着你的引导,来到这具小宫女的身体里,而你将成为新的鄂顺。

    此后的事,就再多求一求仙长吧。长云丘上移魂挪魄的术法如此之多,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他活着。

    你匍匐着,目力有限,听觉因此敏感起来。

    噗呲,是剑锋没入皮肉的声音。

    侍女们尖叫着,殷寿的声音痛快得像刚饮了一坛佳酿:“崇应彪,你现在是北伯侯!”

    顾不得了,顾不得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慢慢爬过去,眼见得指尖要触到那片柔软的披风,它却忽然像飞蛾一样,扑腾一下飞走了。

    “笨蛋!”老人站起来,喊得撕心裂肺。

    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你甚至忘了再扑上去够一够那片飘远的披风,就木在原地抬起了头。

    你和鄂顺见面时,几乎都是抬起头看他的。

    从刺骨的河水里爬上来,蹲在路边脱湿衣时,抬起头看他给你披上披风。

    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榻边,抬起头看他手执滚灯,给你跳辟邪祛祟的舞蹈。

    躲在小屋的黑暗里,抬头看他将萤火放遍,然后笑着问你要不要看星星。

    坐在宗庙的石阶上,抬起头看他拂雨而来,给你系上石榴红的汗巾。

    又或者,奔跑在雨水中,抬头看他被打湿的侧脸。

    他笑着,喊着:“那就跑到南鄂去,跑啊,怎么跑不到!”

    如此果决,竟是一刻也未曾变过。

    因而在腥风血雨里,毅然决然地旋身过去,手中长剑还没碰到王的咽喉,就立马被反推着摁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然后是绵长的,血肉撕扯的声音。

    嘿嘿。

    他的鲜血飞溅到你面前时,你竟然笑了。

    那只曾经和你一起相贴在滚灯上的手,此刻躺翻在你眼前。

    那时,他与你几乎指尖贴着指尖,问你:“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最喜欢红色,红色是初生的旭日,是山野间烂漫的杜鹃,是世间最温暖、热烈的颜色。

    如今,你身边尽是红色了,无尽的旭日,不败的杜鹃,温暖啊,热烈啊。

    你不再发抖了。?

    巫女们寻了半日,才在宫中找到你失去呼吸和心跳的身体。直至你在龙德殿上不堪打击晕了过去,魂魄才飘飘荡荡,重新归躯。

    醒来时,眼前又是浮动的经幡。

    比干凑上来:“孩子,你醒了。”

    如此相似的场景,让你以为进入了某种古怪的循环,直到握住了比干的那只枯干的老手,才发觉一切皆非虚幻。

    可亲的老人,他瘦了。

    果然,在这朝歌城中,人人都深陷苦海,人人都形销骨立。

    你爬起来,疯疯癫癫地向外跑。

    鄂顺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可雨下得太大了,看不见星星,你只能向城门跑去,要见他最后一面。

    等巫女们追上你时,只能看见一个姑娘的影子站在城门下。

    她踮着脚,像从前站在麦田迎接王军凯旋那样,伸长手臂,试图去够头顶几丈远的东西。

    一个新鲜的、被悬挂的头颅。

    而后有两只玄鸟飞来。

    “三弟,你真要如此?擅用失魂术将她带离朝歌,若是仙长动怒……”

    “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帮着我,送她去西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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