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

    大病初愈后,你嗜甜如命,仿佛要把这八百年没吃过的甜头都讨回来。

    究其原因,大概是为了替早早夭折的小质子多尝些甜味。

    大司命和巫女很照顾你,即便糖价贵极,仍会买各种酥糖甜糕给你吃。你坐在殿前,捧着糖糕从早吃到晚,才逐渐从目睹以头制酒器带给你的恐惧中抽离。

    但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抖到最后甜糕都握不稳了,啪嗒一下掉到地上,四分五裂。

    正准备祭品的巫女被吓了一跳,急匆匆地走过来,抓住你的手。

    肌肤相贴产生的温暖让你稍稍缓过神来,一张嘴却带着哭腔:“阿姐,我好像要忘记他了。”

    这场病太过吊诡,强硬地要抹去你头脑中所有痛苦的记忆,而你挣扎着不肯忘却,还是阻挡不了那些有关心上人的记忆慢慢碎裂、蒸发,变得像朦胧的雾气一般看不清晰。

    先是看不清他的身形,而后是看不清他的口鼻,最后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能一遍遍在木片上刻那三个字,苏全孝,苏全孝,苏全孝。

    直至今日王军凯旋,你只能记得这个叫苏全孝的人,长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从前为了避人耳目,你和苏全孝大都独自去荒郊玩闹,因而没有人可以见证你们的故事,帮助你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你只能像一个沉进泥沼中的人,一刻不停地挣扎着,还是逃不脱沉入沼底的宿命。

    大病中,你曾一刻不停地做梦,大司命说这叫谶梦,能让你在梦中见到一切你所想见的命运。

    所以,那个小质子,其实早就在你的梦中死去,在梦外的风雪中死去。

    而更令你感到可怖的是,他夭折时甚至不满十八。族人为了避谶,会在族谱中隐去他的名姓,从此,冀州的风雪中只会流传着苏护和苏全忠的壮烈,不会有他的半分影子。

    待到质子们寿终正寝,只有寿极万年的玄鸟独活,彼时能记住他的,只剩下你。

    可你都快把他忘了啊。

    所以你不愿相信你的梦。

    不愿相信,才会握着那个,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南方将领的手,试图从他那儿寻到一点活下去的指望。

    你只能这么做,才能在切肤之痛中活下去。

    而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夜晚,有人想要得生,有人却无端得死。

    忽地有小侍从宗庙外飞奔而来,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王朝要易主了。

    殷启弑父后又欲杀弟,姬发持盾阻拦,却误杀殷启。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这么落在了殷寿手里。

    那也是个不受父亲宠爱的儿子。

    不知哪年哪岁起,就披坚执锐,替王朝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临了却只能站在父兄的车辇下,仰视着他们受百姓歌颂。

    大概也心有不甘吧。

    长云丘上,仙长也曾饲虎,后来摇摇头,将它重新放归了凡间的山林。

    你问仙长为何,他说:“芸芸众生,愚钝可驯,狡猾可驯,唯有野心不可驯。”

    你至今还记得那只虎的样子,皮毛油光发亮,怒吼声如洪钟,浑身肌肉耸动,目光从不懈怠地探寻着每一个可能的猎物。

    和殷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仙长也曾饲养过豹子。

    眉骨横生如斧钺,顶骨高起耳如提。

    同姬发长得一模一样。

    夜半,这只西岐来的小豹在烛影中同你对坐,神色凄然:“我杀死了大商王子。”

    你仍然在摆弄手中那片龟甲,照着大司命的吩咐,在其上凿出浅浅的坑孔,闻言头也不抬:“他弑父杀君,死有何辜。”

    对面的人立刻陷入沉默。

    你在人间八百年,早懂得察言观色,所以安静地等待着他说出真正的来意。

    姬发深吸一口气:“苏妲己,我们带回来了。”

    你身形一顿。

    他又接着说:“照理说,天亮就该杀她祭旗,但大王一直将她从冀州带回了朝歌。”

    剩下的话,他就算不说,你也心知肚明。

    食色性也,能让殷寿费尽心思从冀州带回来的女人,定是美艳的。无论是将她献给殷启、帝乙,还是留在殷寿身边,定都不会立刻香消玉殒。

    冀州一战后,你一直浑浑噩噩,姬发于心不忍,只能告知你这个消息,试图让你重新振奋精神。

    苏全孝的胞妹,同苏全孝流着相同的血,长着相似的眉眼,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故事。

    你已经失去了苏全孝,不能再失去苏妲己了。

    你打算去看看她。

    “我将你的病同仙长说了,他也没有法子。”三哥看向你的眼神照旧是担忧而无奈的,“如今你连重回鸟身的方法都忘记了,行事更该小心。”

    “我想进摘星阁。”你同半炷香前那样,固执地将目的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得到了一句生硬的“不行”。

    你在乎心上人的胞妹,而三哥在乎你的安危。

    他盘旋着落在你肩头:“不日我去向仙长请命,由我留守朝歌。你愿意去东鲁,去西岐,还是去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再拦着你。”

    你烦躁起来,一手摸过一只侍女用来盛水的瓦罐就往地上摔。

    你幻想着那只瓦罐能碰撞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但它却逆其道而行,重新上升着回归到本属于它的架子上。

    那只托着瓦罐底部的手在铠甲边沿露出的衣摆上擦了擦,然后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碎瓦片伤手,要当心。”

    你偏头,看见鄂顺那张白净的脸。

    他勉强地冲你挤出一个微笑,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食盒递给你:“听说你最近爱吃甜的,我今日当值,顺道买了些。”

    冀州一役后,他也常常做噩梦。

    照理说,他的姐姐嫁作太子妃,他虽为质子,但因着姐姐这层关系而身份尊贵,吃穿用度俱是上品,只要再熬些时日就能归家,没什么可发愁的。

    但他偏偏有一颗太过柔软的心,那颗柔软的心,在冀州的风雪中,为不得善终的苏护一家而哀痛,为早早夭折的苏全孝而悲戚,回到宗庙见到你,又为这只初知疾苦的玄鸟而恻隐。

    所以在你错认他时沉默不语地咽下辩解的话语,代替那个无法归家的游魂,继续照顾你。

    你现下神智清醒,没有将他认作苏全孝,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过食盒,呆呆地盯着他。

    你竟还痴迷于他那双眼睛,试图从他的目光中追寻故人的影子。

    可耻,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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