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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飞离长云丘时你不过四百三十岁。

    奈何羽翼实在柔软,扛不住山陵云雾间骇浪般的罡风,最后跌落在悬崖的松树上,被巡山的仙长拾回石窟,替你收拾翎羽间沾上的烟尘草屑。

    长云丘四季如一地冷,只有仙长的手是暖的。兄弟姐妹们绕着仙长飞,叽叽喳喳地奚落你。

    “小妹又犯淘气!”

    “幸而仙长掐卦算到你在哪儿,否则日暮之后……”

    “连全尸都不得!”

    最后这句话,是三哥贴着你的耳朵喊的。你心烦意乱,回过头去狠狠啄了他一嘴,疼得他在石窟中四处乱撞。

    众鸟于是都笑,仙长也笑,干燥的指腹点点你的脑袋:“蛮蛮聪慧,就是心急了些。”

    长云丘上玄鸟众多,独你修行最快。

    一百年时启智开慧,两百年时拾精集灵,四百年时已能化人形,却总爱用尚还稚嫩的翅膀去同山风搏击,最后狼狈地被仙长捡回去疗伤。

    其实不是飞不出长云丘,只是不知该飞往何处,所以不能宁心静气,在云海中寻一条去路。

    如今仙长给你指了条明路,却不是让你去人间,而是去一个人的梦中。

    有娀氏的,在女娲庙玄池沐浴时昏昏欲睡的女人。

    袅袅烟气中,你与三哥衔来卵蛋,放在她面前的石头上,等她伸手将它取过,吞入腹中。

    三哥性子和你最像,即便在梦中,也停不下那张废话连篇的嘴:“仙长说,吃下此卵,她就会诞下此后的王。什么是王?”

    你摇头道不知。

    直至第五百九十年,这个陌生的词汇才重新走入你的视野。

    仙长替你抚羽,要你入世,去寻商王成汤。

    你领命而去,在人间一待便是近八百年。

    你能认出兄弟姐妹们深浅不一的毛色,却认不清这些王的面孔。他们都满身玉饰琅珰,都喝上等的美酒,都受千万人跪拜,有时怒而滥杀无辜,有时喜而挥金如土。

    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行为举止让你心生厌烦,哈欠连连,直至那个名为殷寿的王子成了王朝的主帅,这百年如一日的故事才稍稍有了些看头。

    原因无他——他替父亲召来了东西南北八百名质子,本意为制衡诸侯,却无意间给你添了几分乐趣。

    八百个质子年纪尚小,看什么都好奇,推推搡搡吵个不停。时而是东边一个摸了烧炭的暖炉被烫得哇哇大哭,时而是西边的一群为争一根笔直的树枝打成一团,北边的几个心眼坏,哄南边的质子用舌头去舔宫殿外的栏杆,然后呼朋唤友地去看他们被粘得哇哇大叫。

    你被逗乐,难自禁地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笑。

    而后,檐下那堆乌泱泱中,突然仰起了一张小脸。

    脸庞被冻得发红,虽还没长开,却已能隐隐看出些坚毅的轮廓。眉毛粗而黑亮,眼眶浑圆,其间含着的那对乌溜溜的瞳仁转动了一圈,最后惊喜地停在了你的方向上。

    “是燕子!”

    一句话让闹腾的小质子们静了片刻。

    他们刷拉拉仰起脸,看向你的方向,有的神色诧异,有的面露不解。

    “姬发,这真的是燕子?”

    “冬天怎么还会有燕子?”

    “燕子在看我们!”

    “燕子,燕子原来就是大黑鸟!”

    末一句话是由一个体格健壮的大孩子喊出来的,你认得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孩,他是殷寿的亲生儿子,单名一个郊字。

    照理说,他身份尊贵,不该同质子们一起吃苦受冻,但殷寿向来一视同仁,喊他一并加入质子旅,他便乐颠颠地抱着被褥来到了此处。

    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性子直率也就罢了,偏偏长了张笨嘴,说出的话常让人啼笑皆非。

    但他身边那个叫做姬发的孩子看着倒还聪明。

    你于是振羽,扑着雪尘,款款朝他飞去,稳稳落在他冲你摊开的掌心上。

    姬发怕你冻死在风雪里,将你裹在胸前,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十多岁的孩子,做事笨手笨脚,将你捧在炉边烤火,险些燎完你的尾羽。

    你不想暴露自己是精怪的事实,只能愤怒地叽叽喳喳抗议,他听不懂,以为你冷,又把你往火边递了递。

    灼热的火舌飞窜,你尖叫一声扑腾起来,又被殷郊反手扣在掌心。

    “它怎么了,一直叫唤。”

    “是不是饿了?”

    你好不容易从他指缝间挤出头来透气,立刻被塞了一嘴的炙肉。

    两双天真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你只能佯作欣喜地将肉咽下去,换来两张灿烂得仿佛要烧起来的笑脸。

    “它爱吃肉!”

    “那我们日后勤加训练,多赢些肉来喂它!”

    幸而殷寿操练严格,这两个孩子少有时间来折腾你。

    他们操练时,你就窝在檐上积雪里看着。

    长剑太重,握不稳跌了一跤,爬起来还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的是东头的质子姜文焕;沉默寡言,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一丝不苟地扎着马步的是南边的质子鄂顺;衣裳最单薄,爱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是北伯侯的儿子崇应彪。

    姬发和殷郊关系最好,操练时要紧紧挨着,揍崇应彪时也是出双入对。

    殷寿不在时,西营与北营总是水火不容。往往是崇应彪先割了姬发的披风,或是拿他的父兄取笑,惹得后者摔弓立起,将他扑在地上打成一团。

    北营的质子笑着起哄,拦住西营的帮手们,殷郊坐山观虎斗,却总是偏心,在姬发落下风时使些小伎俩,偷偷屈指弹石,击中崇应彪的手肘或是膝盖,给姬发赢来一些喘息的机会。

    你爱看热闹,又不敢靠得太近,每次都落在苏全孝的肩头。

    这个北营的百夫长年纪最小,性子也最温良,无论营里的长兄怎么逗他都不生气,他们打架,他也只是站在远处看着。

    所有质子里,你最心疼他。质子营里的半大小伙子们血气方刚,常起冲突,他这样的性子娇生惯养地养在皇宫里是极好的,在质子营却容易受欺负。

    就如现在,崇应彪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屈肘一擤鼻尖的血迹,利落地将沾满尘土的外衫脱下,掷到了苏全孝怀里:“去,把衣服给我洗了。”

    话音落下,人却未离开。

    “哟,又是这只鸟。”他伸手过来想要抓你,苏全孝侧身躲了躲,嘴唇翕动几下,没有说出话。

    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伸了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箍起一圈皮肉。

    “这是我的燕子。”姬发目光凌厉,已有了些战士的风范。

    “你的燕子?”崇应彪冷笑,抽手回去,蹲身拾他的剑,“一只蠢鸟,就算认主,也认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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