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没好到哪里去。

    二人从侧门进入金源城内，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腐臭的死气。

    人们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地用板车运送着昏死过去的病人；路边全是倚靠在墙角□□、无力起身的百姓……忽然，有人跑着呼号：“太守施粥了！太守施粥了！”

    那些死气沉沉的人眼中有了些许光彩，站起身来互相搀扶着往城中走去，谢千宵和封钰对视了一眼，跟着人流向前走去。

    “你之前来过金源吗？”谢千宵一面往前走，一面开口问封钰。

    “来过，”封钰看着四周，叹了口气，“我进晋国走的也是这条路。”

    金源位于关隘，四境通商，算不上十分富庶，但也绝不算贫寒。二人跟着人流往前走，抬头打量着四周的房屋建筑。有不少看着富丽堂皇的府邸如今均是空置上锁，门口蹲着的都是些只能寻一处屋檐躲避的难民。

    要找到太守并不很难，毕竟如今整个金源只一处热闹非凡。

    二人远远便看到那屋子前“郑府”的牌匾，门前放着一口铁锅，那锅中的东西称作粥有些牵强，只是一些浓稠些的米，众人在那锅边排成长队。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那里背手而立，那男人虽身子瘦削，穿着麻布衣衫，却气度不凡，似乎只要他在那里，就没有一个人敢插队或是抢夺。

    谢千宵和封钰的打扮实在与这里太格格不入了，那男人一抬眼就看到了他们二人，朝身边人摆了摆手，便有人跑到了二人身边：“二位，太守有请。”

    他们本来也是要来寻这个人的，于是也不推脱，直接跟着小厮走了过去。

    二人刚到门口，那男人就将施粥一事交给了小厮，带着他们走进了府中。

    “在下金源太守郑威，敢问二位是……”郑威在府中前院站定。

    “封钰，路过行商之人，这是我随行的朋友谢千宵，”封钰拿出文牒，“听说金源有难，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郑威查验了文牒没有作伪，眼中露出些失望：“我还以为二位是来赈灾的。”他将文牒递回，“金源疫病至此，今日晚了，二位可在府衙中暂歇一日，明日天亮还是趁早离开，莫染了病就不好了。”

    “太守为何不走？”封钰明知故问。

    郑威摇摇头：“如何能抛下这些百姓呢……”

    “既如此，我们也想做点什么。”

    郑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封钰却先打断了他：“那边亭子烟火缭绕，拜的是哪路神仙？”

    “你不是晋国人吧？”郑威上下打量了下封钰。

    “在下在晋国行商不久，”封钰有些疑惑郑威这一问，“祖籍齐国。”

    “难怪，”郑威笑笑，“这不是供的神仙，供的灵女。”

    谢千宵神色骤然一滞。

    那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谢千宵的变化，封钰皱着眉还想再问，被谢千宵开口打断：“太守不必多言，我们既已进了这金源，就是想到了此番情况，还望太守成全我们的心意。”

    他们既然说到这份上，郑威也就不再劝离，带着二人往里走，在路上给他们解释了如今郑府的情况。

    郑府本来人就不多，疫病之后郑府给了下人一些银子，让他们尽快逃难出城，如今人更少了，只住着几个不愿走的家仆和郑威一家。

    前几日本是他们夫妇一同施粥，但昨日夫人周氏也开始高烧不退，如今另居在郑府另一侧，说及此处，郑威眼框都有些泛红。

    几人刚走到郑府空着的客房，还未来得及寒暄几句，就有家仆来报，说少爷郑怀鸣忽然高烧不退。

    郑威一惊，朝二人拱了拱手，便匆匆赶去。

    谢千宵看着郑威的背影，也站起了身：“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她走出几步，又想起来什么，站住了脚，转过身对着封钰道，“一会出城时小心些，我就不送了。”

    “嗯？”封钰愣了愣。

    “我是晋国人，留在这里是本分，你不是，”谢千宵认真地解释，觉得自己的推断十分有理有据，“况且　　湛陌他们还在等你汇合……”

    封钰被她气得笑出了声，咬了咬后槽牙，一甩衣袍越过了她：“你歇着吧，我去看看郑公子。”

    “欸！”谢千宵觉得封钰的火发得不明不白，本想叫住他，心念一转又憋了回去。

    既然封钰去看郑怀鸣，那自己就可以去做点别的事情了。

    她走出门环顾四周，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

    郑怀鸣是一刻钟前忽然不好的，一开始只说头晕反胃，本想回房中休息片刻，不想竟直直晕了过去，侍候的人忙把他扶到床上一探，才发现他额头已然滚烫。赶紧去寻了郑威。

    封钰来到郑怀鸣住处时，就见床上躺着个七八岁的少年，屋里站着几个小厮，皆以纱布掩住口鼻，房子中新点的艾柱烟雾缭绕，有些呛人。

    郑威坐在床边，脸上尽是担忧和无奈。他听到封钰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伸手抹了一把眼眶：“封公子，犬子八成已染上疫病，府中恐怕不便再收留二位了。”

    封钰摇摇头：“在下在家乡时曾师从一位游医，教过我一些医治时疫的法子，太守可放心让在下替公子把脉？”

    郑怀鸣已经烧得有些发晕，郑威和封钰交谈时他口中已经开始絮絮叨叨说些胡话。郑威看了一眼他烧得通红的脸，心一横，站到一旁：“有劳公子。”

    封钰伸手搭上郑怀鸣的脉，叹了口气：“寒热错杂，风邪入肺，就是此次时疫的症状。”他将郑怀鸣的手腕放回被中，“金源城内还有药草吗？”

    他本觉得自己明知故问，若非草药已尽，金源城疫病不至于严重至此，不料郑威却点头：“城中医馆都还有药草。”

    “那为何不治城中百姓？”

    “疫病初发之时，我便让城中医士寻觅药方，可是……”郑威叹了口气：“我晋国有福，得灵女庇佑，凡有灾祸，必有‘仙露’降世，不必再用他物，久而久之，金源城中的医士已经不会医治时疫，城中纵有草药，也不知如何使用。”他看向熏艾的炉子，“熏艾一法也是我在古籍中找到的，但百姓觉得此物刺鼻，都不愿用，都要等‘仙露’。”

    这已经是封钰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语了：“这‘仙露’到底是什么？”

    郑威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听说有了此物便可百病消除，伤口痊愈，也可使植物萌发，硕果累累……我们这些人又如何能得知到底是何玄妙呢？人人都说我晋国由此物乃我晋国得天垂怜。”他轻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封钰大概猜到了他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心中也是颇为感慨：“我在齐国时曾见过师父治理时疫，太守若信得过我，便叫人取纸笔来，我今夜给您将那些方法写下，再以令公子病症为依据，给您写一份药方，可在施粥时施给百姓，不敢说药到病除，但至少可以控制住金源的情况。”他顿了顿，“至于那些情况严重的，您让他们把住处记下，我去给他们分别诊治。”

    “好！如此甚好！”郑威大喜，正要遣人去取药，床上的郑怀鸣却忽然惊厥，在床上左右翻滚起来。

    房中人都吓了一跳，封钰怕他伤到自己，正要去按住他，有个身影却快他一步走到郑怀鸣身边。

    是谢千宵。

    她将不停颤抖抽搐的郑怀鸣抱到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郑怀鸣居然真的被她安抚着平静了下来。

    “给他喝些水。”谢千宵看到他逐渐平复，扶着他半靠在怀中，朝周围的下人抬了抬下巴，“我方才端进来的是热的。”

    封钰这才看到她方才端进来一盏热水，一旁的郑威想要拦住谢千宵，封钰却先开了口：“公子目前体虚发汗，若能喝点热水下去也是好的。”

    他方才那些话已经让郑威开始信任他，于是也不再多言。

    谢千宵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杯子，轻轻吹凉，从郑怀鸣口中渡了进去。

    “让他睡会吧，”小半杯水都喂完，谢千宵才把郑怀鸣放回床上，站起身来，走到封钰身边，对着郑威道，“这疫病会过去的。”

    这是封钰今日第二次听到她这句话。

    “自然，自然，”郑威欣喜不已，他发现那半杯水喝下之后，郑怀鸣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也不再涨红，心中将谢千宵也归到了和封钰一般的神医那边，十分郑重地向二人拱手俯身，“有二位相助，是我金源之幸。”

    谢千宵似乎不太习惯承别人那么重的感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封钰不经意地往旁边挪了挪，将她护在身侧，伸手将郑威扶了起来：“太守不必如此。”

    郑威本想让厨房翻翻还能做些什么招待他们，被二人婉拒，只说自己带了干粮，不要浪费城中的粮食。

    谢千宵跟在封钰身后走到郑威安排的屋子，心里想着事情，甚至没注意到封钰在门口站住了脚步，一下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你干嘛？”谢千宵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你方才去哪了？”封钰打开门转身站在门内，谢千宵站在门口。

    谢千宵觉得他大概还在为自己让他回去一事生气：“没做什么。”她张张嘴，犹豫了下，“方才以为你要回去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封钰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但此时听到道歉心中还是熨帖了些。同行半月有余，虽然谢千宵甚至不曾将真实姓名告知他们，但他心中还是将她视作友人，今早生气也是因为她那笃定自己一定会一人离开的语气简直就是将他视作一个不顾朋友的利己之人。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谢千宵已经继续道：“你为金源百姓一腔赤诚，我不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封钰的话被她噎了回去，他看着谢千宵，头一次觉得“无言以对”四个字出现在了自己身上，轻轻砸吧了一下嘴：“行，”他点点头，“我要给太守写药方了，你先回你房间吧。”

    “那你今晚之前能写完吗？”谢千宵凑过去，“现下刚到戌时，你写了药房太守拿药来，我晚上去盯着连夜煎药，方才不辜负你的心意。”

    “行，”封钰咬牙切齿，“回去吧。”说完，反手把门关上了。

    “又生气了？”谢千宵站在门口皱眉，看着那门下了定论，“又生气了。”她一边不解，一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