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刺史韩逸

    “这这,”仆役连忙认错,“小人实在不知道,小人进去看时,见很多人围着这书,那掌柜也正帮着解读,许多人都买来付账,小人便以为这是顶好的书。”

    司马睨他一眼,话语尖锐刻薄,“真是个下人,好歹识些字,却这么没见识。就算把圣贤书放你眼前,你眼里也只有这下流的玩意。”

    也是他考虑不周,只想着这仆役识些字,能好好选书,哪想到这人不够机灵,脑子锈的跟木头似的,把他的话全当作耳旁风。让他买好书,他买来个邪书,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要不让他去退了?司马眼珠微转,但又怕传出去他就为这几文钱生事头,多少会妨害他的颜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书送上去,只说这是他从观俗堂发现的不成体统的下流书籍,有违祖训,教坏青年,想让韩大人尽快处理。

    想法成型,司马眉头皱纹散去,露出奸笑。这招既能让他少跑一回,又能给新来的刺史出个难题,妙哉。至于人选?司马朝仍弯着腰的仆役开口,“你买来的书,就由你亲自去送,记得说这是我看过的,觉得有违风俗,想请教刺史大人如何处理,至于他要的书,你就说被耽搁了,想先把这书解决之后再送。”

    仆役连连点头,弯着腰走出院子,确定司马没跟出来,他直起身,狠狠对着空气啐了一口唾沫,“呸,老不要脸的,只给我五文钱还想要什么好书,净发癫。”

    仆役名为王松,他原为刺史整理公文,时间长了,能写下自己名字,慢慢的,他靠自己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想在刺史这找个更好的工作。

    哪知刺史竟怪他工作走心,私自翻看公文,让他去给司马做工。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抠门,他的月钱一降再降,都要供不起家人吃穿。平时府中有需,给钱采买,全等着下人贴钱,从不给富余。

    好容易熬走一个,这司马还不收敛,又想借着下人给新来的刺史下马威。王松长叹一声,还不知道新刺史为人如何,会不会触他霉头。

    说来也是可怕,老刺史当得好好的,突然被调去穷乡僻壤,连家当都没收拾齐就要走马上任。新刺史昨日刚到,还没安置好便要司马将梁州雕版情况送过去,还点名要梁州最好的书,不知为甚这么捉急。

    真是奇也怪也,上面这群人整日抽风,他这看人脸色求生的下人日子实在不好过。希望那位韩大人为人大度些,别拿下人开刀。

    再多感慨也没法延长路程,不到一刻钟,王松到了州府,知会守卫后,站在门前等着。此时他心中还满腹抱怨,司马也不知道给他个通行文书,害他在外面受冻。

    守卫速度很快,见王松已经冻得开始搓手,略带谦意道,“大人让你去后院找他,快些进去吧。”

    王松诧异,他还以为还得好一会儿,寻常他给大户人家送东西,向来是由门卫或管事传话,他这种下人,只能在外面等着吩咐。

    上任刺史在时都没让他去后院几次,没想到现在倒是有了机会。王松心情稍微轻松,点头致意后小跑着进了院子。这地方他熟得很,压根不用人带路。

    韩逸正在后院摆弄他带来的物品,有小厮帮忙,他的住处已安排妥当,但到了书房,他只想自己动手,好生布置。他自己那些稿子虽不值几个钱,但到底是他写下的感悟,不想被他人看到。还有一些他四处搜集来的书,都是宝贝,不知道详细存放的地方,他心里不安生。

    想到买到的那幅画,韩逸舌尖发苦,他从京城过来,一路上见到许多真迹原稿都忍了过去,哪知道临近梁州,让他遇上一种画法入神的画作。那画作虽小,但上面的人活灵活现,着实引人驻足,一时没忍住,他花了一百文的价钱买来收藏。

    直到今早他出去闲逛,发现梁州城内许多书生都拿着有这画作的纸张,他心中暗道不好。他原本想着这画难度甚高,就算是仿品也值,但看着城内如此多一模一样的画,心中凉了半截。

    至今他还记得问完书生价钱后的感想,他花了一百文的东西,在他们口中,三文钱即可买一送一!幸好他年纪还不大,不然容易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当场上天去。

    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他也想开了,不就是亏了快一百文?不就是三天的俸禄没了?以后记着些,一把年纪了少冲动行事,这都不是事!

    恰逢此时司马派人送书过来,他深吸口气,活动一番酸痛的手臂,带的书本太多,沉的有些搬不动。拍过手上的灰,韩逸干脆坐到门外的椅子上,手中端着杯茶,润润嗓子,好等会儿仔细询问。

    见人过来,他放下茶杯,笑眯眯招手,“过来这边,都带了什么书?”

    王松受宠若惊,连忙行了拜礼。韩大人如此平易近人,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将书托举起,递到大人面前,恭敬道:“回大人,是俗文集,观俗堂今天刚上的新品。”

    想了想,王松还是没照司马交代说,他跟司马撒了谎,这书他翻开看过,知道大致内容,也听了观俗堂掌柜的解释,在他看来,这书是顶好的,连他都能看懂。他又没怎么看过书,横着读竖着读都无所谓,要他说,横着排再加上那些奇怪的点圆,好看极了。

    “大人,这俗文集里的文章是白话,也没有竖着写,还多了些符号。但小人私以为,这书读起来毫无堵塞,比一般书籍还好。”

    韩逸接过书,一手捋着胡子,听到这话,诧异看他一眼:“哦?你还识字?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冯阔让你说的?”

    冯阔便是那位司马,王松咬牙,只希望韩逸为人与他表现的一般,不然他这话可是两头讨不到好,“回大人,小人识一些字,但不知句读,读不了书,这本俗文集是小人看的第一本书。这话是小人想说的,冯大人为这书生了好一顿气,觉得这书不成体统,让大人您想些对策。”

    韩逸点头,“你以后就在州府帮着吧,我去跟冯阔说。”

    识字的下人可不多,就连他带来的那些人,一听说要读书都逃得远远的,让他很是无奈。如今有这么一个爱学的后生,顿时将他的爱才之心勾起。如果他在冯阔那里很受器重就罢了,他不喜欢夺人所爱。

    王松没想那么多,听到这个消息,他激动得眼眶发红,连连道谢,“谢大人,小人一定尽心工作。”

    看他这样子,韩逸若有所思,看来这人在司马那里并不受重视,他还没说什么工作就这么千恩万谢。他放心点头,一边翻开书页,“你以后就负责帮我看着些梁州城里有趣的书,谁家印得好,谁家印得差,都跟我好好说道说道。还有这观俗堂,到底是什么?”

    他从昨日起就一直听到这名字,可惜一直没机会问,此时遇到个知情者,不能放过。

    “观俗堂是个书肆,就在书肆多的那条街,说是背后有崔氏撑腰。他们卖的书又好又便宜,据说是由什么活字印出来的。刘大人之前总让人去观俗堂观察,我也去过去多次。”

    提起前刺史刘大人,王松深觉无语。整天观俗堂上了什么新品,赚了多少钱,刘大人都要掰着指头数数,数完之后总要咬牙切齿一段时间,想从中生事,但又害怕崔家发怒,只能暗戳戳使坏。

    据说那开了不到二十天就要倒闭的观雅堂也有姓刘的手笔,偷偷学了那么多天,一点好都没学到,王松经常和一起打探消息的仆人就这事说笑,这店可让姓刘的赔了好大一笔。

    开店的钱多是他出,功劳全被叫杨适的人占去,杨适带着压印机跑了,留刘大人整日在府衙骂骂咧咧,还得收拾观雅堂的烂摊子。听说刘大人接到调令,心一横将观雅堂店面以极低的价格又转让给买雕版的人,平白又亏了一笔。

    对此,他只有幸灾乐祸,谁让刘大人伙同冯阔整日里不得民心,净做些败脸面的勾当。在梁州吃了这么久的油水,临走之际吐吐油好上路。

    韩逸眉头微点,暂时停了问询,专心低头看书。这书字是横着写,让他很不习惯,只能眯起眼睛,迫使自己将目光聚焦在横向。他读书惯不爱看序,左右时间还多,他直接略过引言去读后面的文章。

    而第一篇文章就是莫琼的故事,韩逸越看越皱眉,那对夫妇简直荒唐,不想着做工挣钱,竟直接把人看做财物,想将莫琼卖出好价钱!在大景,逼良为娼,买卖非奴籍人口,都是要掉脑袋的勾当!

    不知不觉间,他还想翻页,却发现这篇故事已经戛然而止,往后全是些有趣的小故事。他黑着脸,第一次体会到追更的痛苦。他有一女儿,名叫韩始清,与他的妻子一同留在京城,若他女儿受到这委屈,他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王松在一旁看着,越看越心惊,他觉着韩大人对这书好像很不满,眉头自始至终都没松开过,完了,他还想跳槽呢,左想右想,他也不好开口询问,只能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任由命运发落。

    眼看韩逸放下书,扭头看向他,王松闭了闭眼,准备好迎接可能的后果。哪知这人表情慢慢缓和,最终定格在一副笑脸上,他缓缓开口。

    “这书,还有别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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