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

    chaper51

    午夜梦回,总会忆起那双浑浊温柔的眼,眼角褶皱堆积成岁月划过的丝线,穿在小善又软又厚的新衣裳里,是婆婆无数个挑灯的昼夜,她就睡在婆婆的膝边,被婆婆那双带着厚茧的手轻轻拍着,那么温暖,那么安心。

    直到一个寒冷的冬日,婆婆睡在她的身边,小善醒来,发现婆婆慈爱的脸上再也没有表情。

    她死了。

    村里人说婆婆是寿终正寝,没有受罪。

    小善哭的肩膀都在抖,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们一同将婆婆安葬。她是亲眼见到婆婆的棺椁被送进了土里,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圆坡,小善想念了,就伏在那坡上哭一场。

    可是小善如今失忆了。

    她本应该将婆婆一眼认出的。

    不论她如何辩驳,小善只需一眼,即便婆婆变了样子,她也能通过那双厚茧的手将她认出。

    可现如今,她心中只是泛起淡淡的忧愁,不知从何而起的忧愁。

    她看向婆婆。看向穿着宫制衣裳的婆婆,出声询问道:“您可认得去乾清宫偏殿的路么?”

    婆婆瞥来的那一眼,意味深长。

    小善不懂,她抿着唇,解释:“我迷路了,不认得回去的路,您要是方便,给我指个路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去。”

    半刻。

    那婆婆转身,见小善跟个木头人似的杵着,淡淡地:“还不跟上?”

    小善欸了一声,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待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小善看见了乾清殿高高的宫殿一角。

    她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小江子远远看见她,小跑过来:“你去哪里了!找也找不见你。”

    小善还没解释,小江子看见一旁的婆婆,哎呦一声:“您怎么在这儿?”又看见一脸无措的小善,小江子何等的心思活络,瞬间就明白过来,谄笑着:“小丫头子不懂事,难为嬷嬷费心。”他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那嬷嬷却什么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小善的目光却迟迟定在那嬷嬷远去的身影上,神情恍惆。

    小江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唤回小善的神志:“你怎么冲撞她了?”

    小善一脸不解。

    小江子解释:“那可是西宫娘娘的奶母,胜乎亲娘,在宫里地位也算这个了。”他竖了个大拇哥。小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喃喃重复:“她是,瑶姬娘娘的奶母么。”

    小江子拉了拉她,一脸讳莫如深:“长点心眼子吧我的姑娘喔,在这宫里,什么地方蹦出个人来身份便是咱们不能企及的。”

    小善却一心将目光落在那嬷嬷身上,直到她走到拐角处,继而身影再也不能看见。

    那嬷嬷无名无姓,只知道是瑶姬娘娘离不了的人,半刻钟不见,瑶姬就已经派人去寻。

    宫人们还没出去,嬷嬷自己便回来了。

    瑶姬松了口气,挥散宫人,口中不无嗔怪:“您年纪那么大了,还出去乱晃荡,要是被人冲撞了可怎么好。”

    嬷嬷笑了。她那被岁月深深侵蚀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和柔情,对于这个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一向是娇惯的没边,吃喝用度,无一不应的。

    也只有她,敢与这位阴晴不定的娘娘日夜同榻,说些亲密小话。

    嬷嬷四顾,才上榻边,斟酌片刻,对瑶姬道:“她,她入宫了。”

    瑶姬脑袋反应了几秒钟,才回神:“那个孩子?”

    嬷嬷点头,叹了口气:“穿宫人服制,不知何时入宫,我在小殿外的长廊上碰见了。”

    瑶姬沉思良久,才说:“我知道了。”

    嬷嬷心中闪过一丝不忍,继而道:“瑶姬。”她是知道规矩礼法的,就算众人都知她是西宫娘娘的奶母,备受娘娘爱信,她也从没有借此身份寻衅滋事,于阖宫上下,虽说算不上亲厚,但也不叫人留下话柄是非。这是她入宫后头一次,叫瑶姬的名字。

    这也让瑶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嬷嬷说:“是非对错,也不过是上一辈人的恩怨。”她顿了顿,瑶姬却已明白奶母什么意思。

    妒火涌上心头,她顺手将枕边的金杯掷了出去,咣当落到地上,泛出清脆磬音。

    嬷嬷跪下来,一言不发。

    瑶姬恨恨:“那是她的女儿,就算你抚养一场,她的骨子里也流着那个女人的血,你怎能心软,你又怎能心软?!”

    瑶姬:“难道奶母忘记了我是怎样入的宫,忘记了我受过的种种折辱?”

    瑶姬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换治以其人之身,我何错之有?”

    她喃喃,“我何错之有。”

    ......

    常州。

    灾情繁杂。

    穆青松到任之后,常州百姓并未表现出太多抵抗仇视,一半是因为穆青松前些时候所作所为,一半也是真的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迁都】

    虽说张顺在牢中自戕,已经成为了不可逆转的事实,可他所提出的迁都方案,依旧被百姓们听到心里去了,是啊,静安多好,地广人稀,又远离河道,他们迁都过去不光能够开垦种植大片的土地粮食,也再没有了灾情隐患。

    穆青松曾答应他们,十日之内必定会给出解决办法,只请乡亲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期间,他又用那块令牌支取了一部分银票,用来购买粮食棉褥,兴修了难民房,让这些难民才得以片刻喘息。

    但一时之计解不了常州的燃眉之急。

    穆青松修书一封,看着信鸽远去,祈祷晏归早日来信。

    北疆之行,既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便势必要将戏做全套。

    晏归被行刺的消息瞬息席卷了朝堂。

    传信的将士满身已干的暗红血痕,一边肩膀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袖管,他说自己是唯一幸存的人,至于晏归。

    他啼泣:“那叛军在路上扯了绊马绳,将咱们绊下马后便屠戮绞杀,对方人数众多,我们不敌,不敌.....”他吞吐片刻,哽咽:“晏大人被一箭刺中心口,跌入湖中,待找到时.....”他跪叩下来,“圣人,节哀。”

    随后便有人将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抬了上来。

    圣人起身,身形跌荡,齐雍连忙上前扶他。“圣人、”

    皇帝推开齐雍,一步一步,沿着丹墀而下,缓步走到了那担架前。

    齐雍随即跟上。

    皇帝只稍稍掀开了白布一角。

    那被泡大腐烂的尸身便发散着一股恶臭。

    齐雍仍不放心,暗自又瞥一眼,见那不辨容貌的男人心口果然插着一支箭弩,当即松下心来。

    心中既疑惑又庆幸。

    一方面疑惑这个跟自己对着干的外甥真的死了?

    一方面又庆幸他果然该死,不死也必然养虎为患。

    天要襄助他荣登大宝。

    这是上天旨意。

    齐雍假意掩袖痛苦:“我的儿!”

    满朝文武当即跪涕。

    圣人身形稍晃,只听当啷一声,他倒在了这堆金砌玉的大殿之上。

    帝危!

    消息在几个时辰过后便传入了安阳侯府。

    那个不问世事的安阳侯当即满口喷血,人要扶他,他却不许。踉跄半步走到门口,抬眼看着那威武洒懿的侯府门匾,低头是妻子家眷的撕心啼哭。他长叹:“天要亡我晏氏后人。”

    入宫,验尸,奔丧,马不停蹄,安阳侯府挂上了丧布,前来吊唁哭啼的人络绎不绝,那安阳侯夫人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呆呆跪坐在儿子的尸身旁,连看一眼都觉得畏惧。

    晏归的尸身从河里被捞起来的时候早已泡发肿胀,五官并成一张褶皱白纸,让人看一眼都心生骇然。

    宫里皇帝昏迷不醒,臣子嫔妃们按例侍疾,安阳侯与其家眷因着发丧,不在入列。

    淑妃携公主已经在龙榻前守了许久,淑妃掩面哭泣,却不如珠珠双眼红肿,像个核桃,显然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与皇帝病危更让她心中痛楚万分的,就是晏归哥哥的死。

    她竟有些恨起父皇来,若不是父皇要晏归哥哥去北疆平乱,他又怎能死在路上。

    她看向皇帝的眼神复杂。

    御医端来汤药,淑妃接过,声音轻柔:“本宫来吧。”

    那汤药熬得浓稠发黑,满殿都是药苦味,淑妃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着汤药。

    也许是昏迷无意识,那汤药顺着皇帝的嘴边淌过,竟然也没能喂进去。

    淑妃眉心微蹙。

    这时,外头传来高声唱喏:“肃王殿下到!”

    淑妃回头。

    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汤药便被夺走。

    瑶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肃王跪在榻前,行过一礼方才起身。

    淑妃还没开口,便被瑶姬呵了一声:“既喂不进去,便别硬往嘴里塞了。”

    珠珠当即反驳:“娘娘久不在父皇榻前侍候,自然也不知,往日喂药这样的事情,都是由母妃经手,一口一口悉心唯下的。”

    瑶姬嗤笑一声,瞥了眼躺在榻上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既你母妃喂得惯,便继续由她来吧。”

    她打了个哈切,肃王当即上前,“母妃。”

    瑶姬:“本宫乏累了,便先回去了。”

    珠珠讥讽:“娘娘好大的心性,如今父皇病重,您竟还有心思休息,是早盼着父皇死了,好当个轻松度日的太妃么?”

    啪的一声。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位天下间顶顶尊贵的公主殿下脸上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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