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那年夏天,淅沥的雨滴落在空旷的墓地,泥土中逐渐散发出青草的芳香,天空被乌云笼罩,似有大雨倾盆的征兆。

    十六岁的顾卿宸独自一人来到B市郊外的墓地,并未携带雨伞或其他雨具,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缓慢从他的发梢滴落,在身旁小水洼中泛起一片涟漪。他的背一直笔挺着,手里紧握着一束素色康乃馨,沉重地向前走着。

    片刻后,他在一块偏僻角落的石碑前停了下来,石碑上摆着一束枯萎已久的花,从外观看分不清是什么品种,附近的地板像是许久未曾打扫过,积了厚厚一层灰,在雨水的浸染下泥水朝着地势低平的地方流去。顾卿宸凝视许久照片后,将手中的鲜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碑前,干净的脸上顿时划过一串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他却置若罔闻。不知从何时起,雨水不再打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身后的雨伞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顾卿宸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身后背着书包踮起脚尖为他撑伞的女孩,雨伞并不大,也就普通五折伞大小,容纳两人已有些勉强,加上两人的身高有点差距,女孩的撑伞姿势很是狼狈。

    她与刻板印象中的女孩全然不同,背包拉环上挂着的不是毛绒玩偶而是一对拳击手套挂饰,雨伞颜色并不五彩斑斓而是普通的黑色,头发是干净利落的短发,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衣着也只能用干净简洁来形容。她的脸上显露出的不是柔弱而是刚毅,她的身上散发出的不是温顺而是勇敢,与他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她看起来独特又自信、强大又无所畏惧。

    “你是谁?为什么要给我撑伞?”面对陌生人的好意,他的第一反应总是防备,这早已形成习惯,太多人因他的家庭背景而接近,就连他一直信赖的的朋友也不例外。

    “等会可能会下大雨,我觉得你会需要。”她语气肯定,表情平静坦然,表现得从容又淡定。

    她有着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晶莹透亮的瞳仁镶嵌其中,仿佛从未被世俗纷扰,在他犀利的审视目光下依旧波澜不惊。

    “真下大雨的话,这把伞打不了两个人,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他的声音低沉冷淡却略有动容。

    女孩示意他接过雨伞,又拉开背包上的拉链,从包里拿出另一把,那把伞与顾卿宸手里这把没有任何区别,颜色大小全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帮我?我可不信什么不求回报的善意。”他继续补充道。

    面对他的质疑,女孩有些气恼,“只是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帮助,收到善意的第一反应不是感谢而是质疑,你真是敏感又多疑。”

    他急忙与她争辩起来,“你眼里看到了什么,可怜还是落魄?我的身上可没有这些。”

    “悲伤。虽然竭力掩盖,但你的表情仍旧悲伤。”她的眼神略有触动,睫毛微微下垂,眼波暗涌,灵动得像能说出话来。

    话语直触灵魂深处,拆穿了他所有伪装,顾卿宸的心脏像是在瞬间被撕碎,悲伤情绪如开闸的洪水泛滥成灾,泪在眼眶中积蓄,迟迟未能流下,他顾不上此刻的窘迫,只是回头看着面前的墓碑若有所思。

    “珍贵的人去世或是离开,你会怎样?”他突然平静下来,垂下头开口问道。

    女孩望向不远处石碑上定格的照片答:“更加珍视自己,不要生病,替他们好好生活。”

    又转过头来,柔和补充道:“但今天的你可以自由表达悲伤情绪,雨水会带走一切,包括悲伤。”

    像是对他所说又像是对自己所说。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男孩应当坚强,流血不流泪,永远不能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可她却是对这些毫不在意。

    他犹豫地看向她,艰难地问道:“我也…可以吗?”

    “当然。表达悲伤情绪并不能说明你不坚强,它只能说明你很勇敢,勇于向其他人寻求社会支持,这是许多人所不具备的美好特质。”女孩的嗓音轻灵纯粹,如山间缓缓流淌的涓流一般,慢慢流入他的耳中和心底。

    从眼神中就能明了,她处在怎样的世界里,定是明媚如风吧,才会如此真挚勇敢、闪闪发光。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天地在顷刻间全都变为雾茫茫一片,女孩迅速撑开伞,笑着看向他:“我的判断没错,真的会下大雨,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今天于他而言本是无比糟糕的一天,他曾引以为豪的世界彻底崩塌,视作榜样的父亲、亲密无间的祖父母、诲人不倦的母亲,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在此刻他忘记了令人崩溃不已的现实,全身心地在这场滂沱大雨里尽情悲伤。

    今天于她而言也是并不美好的一天,从四岁起开始的运动如今却因受伤被宣判无期,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换来的不是无上荣光是遥遥无期的恢复日期,她绝对无法放弃,即使比赛失败又怎样,她早已竭尽全力,自然也无愧于心。

    四岁时在一众运动中选中的柔道,成了陪伴她数十年的日常,每一次比试都全力以赴,每一次大赛都热血沸腾,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热情。起初,柔道是个极为小众的项目,在那个小众项目并不普及的年代,柔道馆少之又少,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她才得以开始,现在依旧喜爱。等到她的伤势更严重的时候再放弃吧,等到她不再对此感兴趣的时候再放弃吧,就这样坚持了十年。

    刚进墓园时,谢婉芷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雨水一点一滴打湿了他的衣裳,他却毫不知觉。明明只是低着头安静站在原地,却让四周都变得凄冷凉寒,他的心境也大抵是悲伤孤寂的吧,正如这雨水一般,也如她一般。

    她有在包里备雨伞的习惯,一来是怕自己忘记,二来也方便借给没带伞的同学,今日遇见他倒也可以将雨伞借给他。

    走近一看,男孩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皮肤白皙,薄唇轻抿,像漫画里走出的美少年,但他看起来和带刺的玫瑰一样——充满攻击性。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他在心底设下重重布防,抗拒所有人的善意。她并不知晓他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但在他提起失去珍贵之人时,她突然理解了他的所有情绪,她也曾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没有人会对苦难习以为常。

    她曾思考过苦难对人生的意义,结论是苦难并不存在任何意义,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追求也不值得称颂。成功与否与经历多少苦难没有任何关系,一直以来人们所称颂的从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在苦难中体现的坚强意志。能迎着苦难而上的人很坚强,但这并不意味着被苦难击垮的人就弱小。毕竟每个人生而不同,所经历的苦难类别程度也不同,因此没有人能对他人经历的苦难及其应对方式做出评价。

    简易木制凉亭下,放置着几张石凳和一张圆形石桌,顺着山间小径,二人一路疾跑而来。沿途的风将雨水斜着吹落,少女纯白的衣衫慢慢湿透,头发也一缕一缕的,像个十足的落汤鸡。

    抵达凉亭后,顾卿宸坐在石凳上轻轻抖落着雨伞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将伞收了起来放在一旁。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风吹过时一阵凉寒,但他并不厌恶在雨中奔跑的感觉。大雨中的肆意与疯狂是自然界赋予他最浪漫的宣泄,雨水、汗水与泪水夹杂,早已分不清了。

    身后的女孩正用纸巾轻柔地擦拭着衣物,见他回头递了一张出去,让他擦擦脸。雨水将她的衣服打湿大半,白色短T里的内衣肩带也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他立马转过头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衬衫,朝着女孩递了过去。

    女孩看了看他身上的纯色T恤,又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外衣,果断把衣服接了过来。他的上衣比她大得多,随意套上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上面还散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的名字是?”他降低音调轻声询问,又唯恐对方误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补充道,“雨伞之后还你。”

    “谢婉芷,婉若游龙的婉,岸芷汀兰的芷。今天遇见你很高兴,持续许久的压力一扫而空,好久没这么放松了。”她从容不迫地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如山间清风,有种不落俗尘的清爽干净,减轻了他身上黏腻。

    可听到最后一句,他的表情逐渐落寞,正用纸巾擦着脸的手也即刻停顿下来,“雨伞不用还了,不久后我会去美国。”相识后便是别离,看来没有机会和她继续相处了,他强忍失落,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雨势慢慢小了些,似有转停的征兆,顾卿宸观察许久雨势,终于在此刻稍有变化。他将雨伞塞在婉芷手中,平静地道了声别,朝着雨中跑去。

    握在手心的雨伞,上面还有些残留的雨滴,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大概是没有了吧。

    骤然间眼角余光扫到身上的大号衬衫,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衣服还没拿走!刚想叫住他,但他的身影早已在雨中消失不见。

    到山下时,父亲给他安排的司机就在原地候着,看到他立马撑开雨伞跑了过来。出门时他刻意避开司机,在路边随便拦了辆出租车,没想到还是躲不过父亲的视线。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压迫式的家庭环境令他近乎窒息。他认命般坐上后座,雨水渐渐模糊了车窗外的玻璃,上山的路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却一直紧盯着那条路,双手一点一点紧握成拳。

    此后两年,顾卿宸再也没遇见过那个雨天为他撑伞的女孩,可脑海中却总是时不时想起她的身影,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像一道光照进他没有光亮的世界。

    高中还未毕业,他就收到了多所名校的offer,部分在英国部分在美国。专业暂时未确定,结局却多少预料得到。攻读经济学不是他本意,但他似乎从未有过选择权,从一开始就是被定好的人生,他只需要按照规划走就好。

    就在顾正昊询问他想去哪个国家哪所学校时,他眼神坚定地回答道:哈佛。

    此时的他仿佛正慢慢偏离既定路线,朝着未知走去,朝着她走去。他的世界支离破碎,所以才来到她的世界找寻曾经那份短暂的光明。

    即使夜幕降临,依旧在漆黑夜里闪闪发光,每一步都闪烁明亮的你,此刻又在追寻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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