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坐针毡

    天完全黑了,银杏提灯前行引路,苏晓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并穿过回廊,跨入正院。

    时值春分,白天虽是晴朗暖日,晚上却寒意未消。方宅人烟稀疏,庭院久经修理,显得阴恻恻的,凉风吹过,苏晓不禁缩了缩脖子。

    没到前厅,又有人跑来说,少爷已差人把铸月亭收拾好了,刚摆上酒菜,但请苏姑娘前去。银杏听罢笑开,感慨道:“少爷今天是真的心情好呢。”

    苏晓也笑,她到底还是答应系统去见方易一面。

    “求你了苏姐,你就去吧。而且这比你之前被他刀的时候早了四五年,少年方易可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有为青年呢。”

    苏晓想了想,方易这会也就刚成年,确实还是个青涩的小鸡仔。

    “人家这会不还没黑化嘛,十分纯良,十分阳光,和你之前遇到的完全不一样,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黑化前的方易一直是女主的白月光,确实让人有几分好奇。

    系统很聪明地没提攻略一事,如此循循善诱,苏晓欣然应允。就勉强去见上一面吧。

    她于是咧嘴一笑,又对那无所适从的银家兄妹找补道“我说着玩呢,当然还要亲自和你们主子去说一声,不然就太失礼了”,给呆住的两人打了个回马枪。

    苏晓不是非要和系统对着干。

    她若是第一次绑定这个东西,接收到攻略任务,然后被传送至此,仿佛来到全息游戏。凭借那股新鲜劲,她说不准真会硬着头皮试试看。

    可现在苏晓对系统和方易都极不信任,她已下定决心摆烂,决定在这个书中世界享受人生,这会也不拘着自己对这些角色退避三舍。抛开剧情,她是很乐意当个游客去触发各种角色的对话的。

    她旋即被领着拐入花厅。

    想到将要看见方易,苏晓还是犯怵,这一路上心脏像鼓点一样狂跳,没见到人,自生起三分怯意。难道已经成心理阴影了吗?她在心中哀嚎。

    铸月亭在花厅尽头,是个双层飞檐亭子,高翘的屋檐像鸟翅一样,衔住天边一轮弯月,飞彩凝辉。

    走进亭内,银杏行过礼,就转身离开。

    苏晓环顾四周。

    迎面是个精巧方桌,摆着茶水小食,桌旁留了两只正对的软椅,上铺绸面靠垫。

    方易已在桌前坐定。

    他身形颀长,腰背平直。一袭绣松竹纹样的月白锦衣把他衬得矜贵雅致。衣边镶莲青丝缎,腰系羊脂玉佩,他迎风淡笑,宛如谪仙一般。

    未等来人开口,方易便起身请宾,一手撩袍,一手倒茶,把那盏小杯平稳送至她的面前,动作行云流水,优美得宜。

    苏晓的视线落在方易的手上,他勾着茶壶的指节轻弯,手背隐隐露出青筋。这样一双手,只转动指尖紫玉扳指的功夫,便面不改色地杀害了许多人。不过现在这双手的主人现在正双目含笑地看着她,端的是一派儒雅温和。

    方易长得清朗俊逸,一身书卷气息,此刻神采奕奕,嘴上擒着敛不住的笑弧,更显得流光溢彩。和苏晓记忆中那张淡漠的面瘫脸果真是相差甚远。难怪说相由心生,方易现在看起来和上个位面压根不是一个人。

    她一时看怔,坐下后忙低头垂目,收敛神思。

    原文里,他殿试之日本就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又偶遇故人李窕儿,与其互诉情谊,自是意气风发。

    面对这样的人,苏晓感到如沐春风。未遭变故的方易不曾黑化,正是即将登科、鲜衣怒马的明媚少年。得以看到这样可亲的未来反派,心中大为满足。

    于是她平静地凝注着方易,似笑非笑,神情柔软慈祥,像一尊肃穆的佛像,仿佛顶上金光普照。

    方易被盯得暗自诧异,面上却不见怪,举止娴熟自然,吃了口茶,缓声问道:“苏姑娘如何称我是救命恩人呢,方某却不知道。”

    苏晓闻言错愕,她不料这人一上来便是矢口否认。这句话仿佛又把她带回上个位面,方易也是那么看似礼貌的阴阳怪气。她忽而变了脸色,庄严的笑貌坍塌,嘴角冷然地向下一拉。

    方易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微笑,好奇地望过来。

    装腔作势,苏晓内心已给他一记白眼,下意识苏浸月附体,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挑眉怪道:“不正是方公子曾在秦淮河畔救了我一命吗?怎么,实在是贵人多忘事,一点都不记得了?”

    在苏晓印象里,方易也爱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别人跟前倒不会板着脸,面对朝臣同僚时他是笑面虎,时刻挂一副疏离的笑脸。

    看来这家伙即使是黑化前也没有什么好样,仍然如此让人生厌。不过想她身为女配,方易只记得领女主的情,不愿承她的恩,也不难理解。

    他思索片刻,终于承认:“似乎是有这一回事。”

    苏晓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我来这里就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如今落魄,身无分文,只怕暂时拿不出什么报酬。从此算我苏浸月欠你一个人情,若你哪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方易微微皱眉,眸色暗了暗,心中惊诧,手指捏住茶杯,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对面的女子,见她端着身子梗着颈脖,坐得笔直,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我既是在秦淮河畔救的你,应是从金陵过来,金陵到玉京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就是你独自前行?身上没有丫头小厮或盘缠吗?而且到了玉京,你又怎知我的住所?”

    甫一开口,他就慢条斯理抛出几个问题,顿了一下,又一脸郑重地凝视着对面愣怔的女子,沉声问道:“如今你寻到方家宅邸,又说身无一文,那离开后又待有什么打算?你一介孤女,无亲无故,来玉京将要做什么?”

    方易说完,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刚好遮住他嘴角挑起的那抹玩味的笑。

    苏晓被问懵了。

    这般对话在小说里都一笔略过,断没提及方易会那么疑神疑鬼,问来问去的。他咄咄逼人,可不就是把自己当做犯人审问了。

    她杏眼圆睁,失神地和方易对视着,可心里已把眼前人开膛破腹。

    落在方易眼中,女子秋眸闪烁,瞳仁大而水亮,美丽却空洞,像三魂少了七魄。他不动声色地细细去看这张脸,试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他没看出什么,有些气恼。

    苏晓原是深度近视,即使穿书因祸得福,有了一双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的炯炯好眼,也会在思索时偶尔露出聚焦失灵的神态。

    方易虽然刁难,但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就算要出去,该去哪里呢?就算躲过了剧情的命运,只身去闯荡江湖,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虚构封建社会里,势单力薄,她一个女性,又能讨着什么好?

    不如先留在尚且安全的剧情线中,再从长计议。她是个懂得变通的人,马上决定和原文苏浸月一样,顺势待在方府,静观其变。

    可要这样做,就不得不回答那些问题了。

    苏晓面色发白,冷汗渗出,皱着眉头作出一副回忆往昔的模样,努力给出一些牵强的解释,说话也骤然变得客气起来。

    “我是跟着方公子的行踪一路过来的,途中又是问路,又是借人车马,这才好不容易来了。我听说您要上京科考,我逃出来,也想着要来京投奔亲戚。对,我身上有娘亲给的信物,可以凭它到京都来找父亲。额,但是偌大一个京都,不大好找……这时,恰好看到方宅,便来问是不是恩公,这才进来了。”

    她吞吞吐吐说了许多,自觉难为,而后干脆生硬地扯过一句,“我先前在贵府宅前晕倒,脑袋就一直隐隐作痛,好多以前的事,实在是记不清楚了。”苏晓讪笑着摸了摸头,抬起眼皮看一眼方易。

    也许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奇怪女人,不大可能会留她下来。

    她翘首等待方易挑出刚才言语的漏洞,进行新一轮的盘问。甚至想,大不了再接着卖些可怜,掉几滴眼泪,说些要留在公子身边报恩的蠢话。为了生存,念些羞耻台词的难关她早就攻克了,现在的苏晓脸皮比城墙还厚。

    “原是这般啊。”不料男子竟若有所思,同情地点了点头,“你那信物我可以帮你看看,兴许能有线索。”

    方易神色已舒展开来,他薄唇轻抿,温声淡笑,语气轻松:“想来姑娘身上盘缠不多,天色已晚,你要出去也不方便,如不嫌弃,这几日暂且歇在府中吧。”

    “多谢恩公收留……我哪敢嫌弃。”

    居然如此轻松,仿佛有诈。苏晓虽道奇怪,却无畏地连连应下。

    两人俱不在言。

    中途有人上来换过茶水,又把小食撤去,摆上晚餐。

    苏晓适才出了一层薄汗,夜风一吹,凉丝丝的。她打了个寒颤,如坐针毡,草草吃罢,顾不上礼仪,就匆忙告退。

    方易目送她离去。

    女子纤瘦单薄的背影穿过游廊,风把她的发丝衣裙吹向一侧,有浮萍飘摇之意。他看了良久,直至人影消失在小园尽头。而后脸色一沉,黑眸微眯,幽深的眼底凝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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