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七,莺飞草长,暖风轻风,正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景国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色灯笼,街上人影憧憧,皆手持鲜妍吐蕊的花枝,一派热闹,灯火通明,一直燃到夜半不熄。

    大景国力强盛,民风开放,在这一日里不论男女都可以对心上人邀约,若是对方接受了你递来的花枝,便代表与你心意相通了。

    结伴的男女会在长街中央的月老树挂上写有两人姓名的红绸小笺,在柳畔边放生寄予愿望的河灯。

    然今日的景国都城玉城比以往的每年乞巧,都要热闹。

    名动天下的琨玉太子要在这一天迎娶他的新娘,梁国的香珠郡主阮灵泽。

    玉城满城皆悬挂喜庆的红绸,鲜红花瓣铺地,自城门到皇宫的一路皆彩灯添彩,遥遥望去,一片盛世繁华,更是有百姓自发地手持鲜花夹道欢迎,文人墨客挥墨助兴。

    可见琨玉太子地位之尊贵,得民心之倚重。

    传闻中自他降生时天降祥瑞,二十年来景国领土之内海清河晏,不见天灾。

    文韬武略更是无人能及,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岁懂天下局势,十三岁入朝堂,五年内消除了全部的反对之声,人人称颂。

    在他的治理下,景国从一个没落的无名小国到如今三国之首。

    论谋略,论才学,论容貌,天下无人可及。

    因此,这场婚事的盛况,天下瞩目。

    *

    “明珠郡主到!”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很快便被热闹的喧哗声所覆盖。

    楚九在侍女的牵引下走下火红的花轿,她很久没穿过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裙,只得小心地提起裙摆,亦步亦趋。

    一瞬间她好似回到还在丹国皇宫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跟着教习姑姑学习礼仪课这一桩事可令她烦恼。

    “九公主,您要挺直背脊,头上的步摇不可轻动发出声响,脚步轻挪,姿态秀雅,显示出我们丹国的气度来。”教习姑姑的耳提面命如在耳旁。

    深埋的记忆复苏,恍若隔世。

    被大红色盖头遮掩,楚九垂眸看着无数花瓣落入地上的红绸,直到一双白皙修长,骨节鲜明的手出现。

    再鲜艳的红都成了这一抹白的底色。

    她缓慢抬起手,覆上他的。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响起父王威严却不失慈爱的声音:“燕燕,父王为你挑了个举世无双的夫君,景国的琨玉太子燕燕可曾听过?”

    如今,看是殊途同归,实则截然相反,真是令人唏嘘。

    种种怅然皆化作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景国大婚的仪式很是繁复,楚九安坐在喜榻时已至亥正。

    斐璟淮还留在前厅应酬,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前来。

    头顶坠满了东珠的凤冠压得她头疼,楚九摘下红盖头和凤冠,一头青丝落下。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被压红的额角,却不期然地撞上一双眼睛,一双如琉璃般透彻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楚九捧起放在膝盖上的凤冠,眉目低垂,似是因被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而感到羞怯。

    她余光瞄着斐璟淮关上了房间,挺拔颀长的身影向她走近,大红色喜袍不及他如画般的面容引人侧面,那双眼眸实在干净明亮,如一汪清水落满了繁星点点。

    他周身萦绕矜贵的气度,不失少年意气,傲气又谦和,随意却潇洒。

    琨玉这个名号果然贴切,斐璟淮看上去可不就像一块稀世的美玉嘛。

    “可饿了?”他上扬的嘴角似乎天生带笑。

    斐璟淮隔着一步的距离,俯身递来手里那盘桂花糕。

    见楚九怔怔地没有反应,他正欲开口,却见眼前的少女忽而笑了。

    “原来,传闻中的琨玉太子果真生得这般好看。”说话间女子的笑颜染上了红霞。

    倒是裴璟淮被如此直白的夸耀,弄得一愣。

    楚九接过莲花糕,一口一口地吃起来,似是吃到了人间美味,少女双眸眯起,流露出笑意。

    斐璟淮搬来张矮凳,看着楚九将糕点一一咽下,方才斟酌着开口:“你我不曾见过,却因两国筹谋而定下婚事,实在是有些草率。”

    楚九又不吭声,他仔细看去,只见那张娇艳的脸上映出两道泪迹。

    方才还面上带笑的,怎么又哭了?斐璟淮有些无措,慌忙递上随身的锦帕。

    “太子殿下可是嫌弃我不好?”楚九红透了眼角,声音也有些哽咽。

    斐璟淮连忙解释:“我是觉得对你不公平,这世人总是对男子宽容些,纵着男子花心多情,皇室之中也多得是牺牲女子作为棋子促成两国建交的例子,但我并不认同。”

    “让你千里迢迢而来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实在是委屈你,此事内有隐情纵使是我也难以违抗父命,若是因此赔上了你的一生,我心里实在难安。恐怕得委屈你一些时日,等时局安定了,我可以放你自由。”

    斐璟淮的声音很是清润悦耳,他话说得坦然大义,楚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摸上腕上的手镯,发出泠泠的声音。

    “郡主奔波了一路,不如早些休息。”

    斐璟淮将矮凳放回原处,又不知从哪里抱了床被子枕头铺到地上。做完这些,他随意地坐到被褥上仰着头等着楚九回答。

    只见楚九揪着喜袍的衣领,闷声道:“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换寝衣休息?”

    一时间两人都烧红了脸,裴璟淮不自然地别过头去,道了一句:“抱歉。”便慌忙地起身,逃似的快步走到门前,背对着楚九。

    垂花门上的琉璃片映出女子朦胧的轮廓,在烛火的光亮中影影绰绰。

    他闭上眼睛,耳力反而更加灵敏,清晰地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生出一股陌生的不自在来。

    女子似乎下了塌,他能听到轻巧的脚步声和蜡烛依次熄灭的声音,那脚步一步一步靠近他。

    他手臂上的衣料传来拉扯感,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转过身去。

    只见楚九站在与他隔了半臂的距离,手臂上微妙的触感消失了,她收回了手,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我换好了,可以就寝了。”

    话说完,她似乎才注意到话语中的微妙,一溜烟躲进床榻里,落下了红色的帷幔。

    满屋的烛火都熄灭了,只剩下床榻前的两只龙凤红烛的火光摇曳。

    昏暗之中,裴璟淮隐隐约约看到她的背影,原来藏在繁复喜袍下的身影,如此的纤细单薄。

    两人一人在榻上,一人在榻下和衣而眠。

    许是头回卧在地上,冷硬的地面咯得他难眠,他辗转翻了好回身才生出了微微困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上方传来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气。

    斐璟淮低声道:“怎么了?”

    “我想我的双亲了。”

    早在订下婚事之前,裴璟淮便看过记载阮灵泽全部资料的卷宗。

    梁国皇帝无女,对其姐荣华长公主的女儿视如己出,还没及笈便给了明珠郡主的封号,以示掌上明珠。

    荣华长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对唯一的女儿更是宠爱有加。

    阮灵泽却没有恃宠而骄嚣张跋扈,反而恭顺知礼,饱读诗书。

    “他们肯定也在想你。”他停顿一下,斟酌措辞,“有重逢之日的。”

    帷幔帘子里没了声音,就在裴璟淮以为楚九已经入眠时,传来了她的声音。

    “原来闻名天下的琨玉公子也有不擅长的事情,比如不会安慰人。”楚九从帷幔之中探出脑袋,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灵动的眼睛没来头地让他想到小时候看到的一双眼睛。可惜眼睛的主人早已不在了。

    她忽而摇摇头,却没有为此解释原由就钻回了帘子后。

    “好了,我要睡觉了。裴璟淮,晚安。”

    当第一声晨钟敲响之时,楚九睁开了眼睛。

    室内晨光熹微,床前两只龙凤喜烛燃烧了大半,发出微弱的昏黄色光影。

    榻下的被褥已经不见了,露出了光洁的石黑色地面。

    楚九的目光透过珠帘看向那个俯身于书案上的身影。

    看样子裴璟淮已经醒了很久,他换了件月白色绣云纹的外袍,面前的书案上摆着摞成小山高的奏折,大半已经被翻开了。

    他正专心致志地在一本上写着批注,眉头轻皱。

    一直到楚九走到他面前,方才抬起头。

    “时辰还早,你可以再睡会。”斐璟淮说着,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楚九摇头,“我帮殿下研磨吧。”

    不等裴璟淮回答,她自顾自地拿了砚台乖巧地到书案一角研磨起来,目光不曾流连到奏折之上。

    一炷香后,他合上手中的奏折,将书案上的小山分类放好。

    “辛苦你了,可是饿了?”

    楚九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莞尔一笑:“殿下怎么整日想着吃食?”

    裴璟淮听出来她话中的调侃,反而是点点头,认真道:“民以食为天嘛。”

    楚九脸上的笑意更深,她暗想这琨玉太子比传闻中更生动有趣些。

    裴璟淮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地与她搭话:“我听人说梁国宫中有一种特制的糕点,叫碎月冰糍,用糯米糍佐菊花花瓣,闻之清香,吃之甜如蜜糖。我一直都很想尝尝。”

    楚九一怔,随即答道:“殿下许是记错了,御膳房的王师傅确是有一道不外传的糕点叫碎月冰糍,用的是木薯粉,银耳和桂花蜜。确实很是好吃,可惜做起来极为繁复。只有时值佳节的宫宴上才能吃到。”

    她抬眸迎上裴璟淮的目光,“若是殿下喜欢,我可以给殿下做几道梁国的糕点。”

    楚九心知裴璟淮提起这遭是存了试探之意,她也不惧。

    果然裴璟淮点点头,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今早的膳食已经准备妥了。”听声音是在殿外候着的侍从。

    裴璟淮不答,那侍从便安静地立于殿外。

    楚九只听裴璟淮低声了一句:“冒昧了。”便大步走向床榻,他抽出柜子上陈设的长剑,在手掌上一抹,便有鲜血的血珠沿着白皙的手落入软被之中。

    楚九知晓他所举何意,便安静地看他,

    做完这些他有些刻意地别过头躲开她的目光,径直走到门前,并未开门。

    “让南珂姑姑来照顾太子妃起居罢。”

    楚九逆着光看他的背影,他的耳朵似是红了。

    待门口的侍卫走远了,裴璟淮才回过头来,解释道:“怕惹人非议,只能如此。”他停顿了一下,“我想着我这里平日里没有女侍,你可能会有些不便。南珂姑姑原本是我母妃的侍女,是信得过的。”

    楚九点点头,“我明白的。殿下心系天下,不近女色。”

    斐璟淮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深长,一愣。怎么这话她说出来怪怪的。

    可她的目光清亮好似只是随口一答,倒让他不知如何接下去。

    就在他腹诽之际,门外传来动静,南珂姑姑手里捧着一套锦缎衣裙,向两人行了礼。

    “奴婢南柯,给太子殿下,太子妃请安。”

    南柯看上去已过三十有余,一脸沉静。

    楚九换好衣服时,屋里已经不见裴璟淮的身影,书案上的奏折也不见了。

    许是看到了的楚九的目光,南珂答道:“现下到了早朝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太子妃可要用早膳?”

    楚九笑得温和:“姑姑辛苦了,我等殿下回来一道用膳吧。”

    南珂也不多言,抱着换下的被褥,行礼离开了。

    床前的龙凤喜烛没有被撤下,此时已经燃烧到最后了。

    楚九听说过景国的大婚习俗,喜烛寓意着龙凤呈祥,若是一直燃烧殆尽便代表着新婚夫妻举案齐眉,一生一世。

    她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蜡烛一点一点烧完,面上沉静似水,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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