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近，偶尔能听见某处传来的急促震耳的爆竹声。等前方劈里啪啦的声响彻底停下，只留一阵呛人的火药味，郑霏霏决定改道，穿过那条漆黑的巷子去堂姐家。

    路边挂着的红色灯笼溢出昏暗的灯光，晕出的圆形光圈仅能照亮半径内的路。巷子早已在灯笼的照明范围之外，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郑霏霏还是踱入那片漆黑。

    巷子那头传来不同频率的脚步声，郑霏霏这才意识到巷子里还有其他人。

    她停下脚步，借着晦暗的月色，警惕地打量着前方的背影......陆聿！

    郑霏霏脑海短暂地空白，一双水凌凌的杏眼瞪得极大，一股酸涩的情绪瞬间蔓延、膨胀至整个胸腔，待思绪重归身体，她却下意识地转身想逃。

    前方的人影似乎也察觉了另一人的存在，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夜色实在浓重，昏暗中只有面部轮廓隐约可见，却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和表情。似是无声的对峙，巷子中穿过的寒风似乎也变得黏重凝滞，谁都没有开口。

    陆聿毫无反应，冷漠地转过头去，垂在身侧的双手却紧握成拳，青筋骤起。

    郑霏霏松了口气，他似乎没有认出自己，这个时候再回避反而显得此地无银。话虽这么说，郑霏霏的心间不可避免地还是涌现一抹淡淡的失落，他都认不出自己，偏偏自己还能一眼认出他，太不公平。

    正懊恼地斥责自己难忘旧情的样子真没出息时，脚下的路蓦然被一束光线照亮，郑霏霏不解地抬头望去，那束光源来自手机的手电筒，而陆聿正反手拿着手机照亮背后的路，自己却在黑暗中踽踽前行。

    郑霏霏别扭极了，心觉这就是嗟来之食！看他那副鬼样子，不想帮就不帮，还手背后！给人帮忙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换做别人，郑霏霏一定会鄙夷自己此刻的小人度量，可偏偏那人是陆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从三年前那件事，郑霏霏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

    那束平稳照来的光线忽地一晃，郑霏霏以为他要转身，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脸。三年没见，她实在不想被陆聿误会自己尾随他。快过年了，要是被误认为舔狗，像以前一样再暗讽她一句自作多情...咦，挺晦气的，起码能恶心一年。

    郑霏霏透过指缝，目光紧紧撅住他。只见他身形微晃，半边肩膀已经有往回转的趋势，吓得郑霏霏右脚往后撤了一步，脚后跟踢到的小石子撞到一旁狭窄的墙根，咕噜滚到一边，在狭长的巷子中发出空荡的回响。郑霏霏呼吸一滞，准备随时逃离。

    却不料，听到声响后，陆聿听即将转过身来的高大身躯一顿，过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又僵硬地转了回去。

    有惊无险，郑霏霏不再捂脸，轻拍胸口，悄悄呼出一口浊气，娇俏的脸上满是劫后重生的怔愣。

    巷子并不长，两人相安无事地走着，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过一会儿就分道扬镳。

    走出巷子，光芒大盛。郑霏霏站在巷口，惆怅地望着陆聿离开的方向。

    彼时结实的少年身量已经长开，仅看背影便透露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成熟寂寥气息，再难与她记忆中的张扬明朗的少年重合。

    “陆聿，已经高考完了！”郑霏霏兴奋地走在路上，身旁是与她一路并肩的少年。郑霏霏像一只雨燕忽地向前跑出一小段，缓缓转身，柔软轻薄的淡紫色裙裾旋开，她的发丝被风吹到胸前，像一朵风中摇曳的木槿花。郑霏霏眼波流转，犹豫片刻，最终脆生生地喊出，“陆聿，我们是不是可以发展其他的关系啦！”本来到嘴边的直白话语硬生生地转成了这种更委婉的说法，她有点害羞。

    但没关系，爱情这种东西就像一层窗户纸，没有那么多讲究，无需太介怀是谁先表白，争论谁更被动，最重要的是捅破这层纸以及后续她期待已久的爱情果实。

    郑霏霏的目光真诚热烈，饱含期待地投向陆聿。她不缺乏爱人的能力，也从不怀疑自己被爱的几率，她清楚地感受得到陆聿对自己的喜欢，不外显但绵长。正是陆聿给她的底气，她这才敢坦坦荡荡、底气十足地站在他面前讨要结果，而她确信，陆聿会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可，那时的陆聿的反应是怎样的？

    郑霏霏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完整的情形。她心中十分清楚，这不过是人的一种保护机制，人在受到的伤害后，大脑会刻意降低当事人的感知力，使其变得迟钝，再给当时的画面蒙上一层雾气，从而达到减轻心理创伤的目的。

    不过，她依稀记得，那时的陆聿双眸冷漠，甚至连与她对视都不屑。那双薄唇竟能吐出那样让人心碎却又薄情的话，字字化作锋利剑刺向她：“其他关系？我们从始至终只是同学关系，如果我有什么行为让你误解的话，请你多担待，那并非我本意。”

    夏日的干燥的热风吹进人的心里，似粉似雾，令郑霏霏心间燃烧的火苗瞬间化作滔天的的怒火，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嘲哳刺耳，仿佛嘲笑着她的难堪。

    郑霏霏设想过千万种结局，他或许会直白回应，再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顶，又或者脸红到耳根沉默不语，再不济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声别闹，扭过头时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

    总之，不是任凭她捧出的真心掉落在地，还要狠狠碾上几脚。

    少女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她，“陆聿，我讨厌你！”

    意识到那些不堪的记忆快要叫嚣着冲破心头，郑霏霏及时回神，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由路灯下走向树影处的男人缓缓回过头，略微失神地看向尚未走远的郑霏霏，眼中尽是化不开的苦涩和落寞。

    *****

    “你来了。”郑依依温柔地替堂妹解下围巾，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怎么不戴手套？”

    郑依依虽然是郑霏霏的堂姐，即使仔细算起来仅比妹妹大了一个月，可她对郑霏霏这个妹妹可谓无微不至。

    “咱们住的这么近，戴什么手套，我连手机都没带呢！”郑霏霏坐在沙发，从过盘中拿起一个砂糖桔剥了起来。桔子皮的汁水溅到手上，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橘子味儿。

    “姐，吃。”郑霏霏将手中的剥过的桔子递到郑依依的手中，上面的脉络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甚至能透过半透明的皮看到之下隐匿的果肉。

    “别剥那么干净，那个脉络可以去火，你这两天吃那么多桔子，正好中和一下。”郑依依边吃边叮嘱。

    “我才吃几个，怎么会上火？”郑霏霏不服气，她吃的砂糖桔加起来估计也就刚好能榨杯桔汁......迎着堂姐的目光，郑霏霏有些心虚，好吧，1L的桔汁。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无奈。口腹之欲太难忍了！

    去年，因为自己控制不了对砂糖桔的喜欢，边看电视边吃桔子，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半框。

    郑霏霏的母亲——李雪女士从外面回来，看看满满一垃圾桶的桔子皮，再看着女儿指甲干黄的游离线和说话时若隐若现的黄色舌面，震惊得精致的腋下包掉落在地都浑然不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等回过神立马就没收了剩下的半框，让她一个都不许碰。

    为了防止去年那丢人说不上丢人，但也不得不上心的事件重演，李雪女士反复强调今年家中任何人都不许买砂糖桔。

    馋，太馋了，一口下去，甘甜清凉的桔子汁水迸发，口腔，味蕾瞬间被唤醒，回忆起这感觉正在看书郑霏霏蹭的一下站起来，决心要去堂姐家偷吃几个桔子。

    “姐，我前两天约你出去吃火锅，你说在忙，你那天在忙什么？”郑霏霏用湿巾揉搓着发黄的指腹，随意地问道。

    “那天我们几个玩得好的高中同学聚了一下。”郑依依面色感慨，“这上了大学，见一面就是难。之前天天见，整天对着那几张脸，就连做梦都还是她们！谁知道真上了大学，见不到的时候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听郑依依越说越夸张，郑霏霏咯咯笑了起来。

    “霏霏，你们班里没有人张罗聚一下嘛？”人缘很好的郑霏霏自打寒假回来就基本上没参与这些社交活动，郑依依对此感到不解。

    郑霏霏哑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早就退群了，群里有个显眼包看得我头皮发麻。”郑霏霏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她早在大家开始晒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就已经退群了，一来，她有自己固定的交友圈，跟同班同学的来往并不多，二来，是彻底不想看到和陆聿有关的任何消息。

    当初陆聿和她约定报南方的同一所大学，她以为这算是心意相通的一种表现，就鼓起勇气向陆聿表明心迹。谁知高考之后的陆聿像换了个芯子似的，一改往日的温柔和明朗，突然间变得阴郁疏离，毫无保留地拒绝了她的心意并断绝了和她的联络，对她避之不及的样子丝毫不亚于什么疫病。

    一切来得那样突然，甚至在很久之后郑霏霏才反应过来应该要个说法。可已经过去了几月，此时再去讨要说法就已变了性质，反而成了没有自我的纠缠。她被耍弄已经失了体面，不能再失去尊严。

    因此，郑霏霏也没有像怨女一样去纠缠陆聿。然而悉心灌溉的花在即将开放的那一刻被生生掐断，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这股郁气会减轻一些，却会始终横亘在她心间。

    更何况她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如果每天送出去的书信，都会有上千字洋洋洒洒的回应；如果每次的连载漫画出了最新一期，他都会立马替她抢到手；如果每次出去旅游，都会记得给她带当地的熊猫玩偶；如果他在成簇烟火之下与她目光相接，却没忍住轻吻她的额头...如果这些都不能说明他对她其实也有好感的话，那什么才能证明？

    郑霏霏心中憋闷，却又无处说理。喜欢还是不喜欢，真的是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定性的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她自作多情，陆聿的一举一动又清白到哪里？

    说白了，就是渣男。郑霏霏在心里暗呸一声。忽然想到刚刚来的路上还遇到了他，赶忙又呸了两声，大过年的，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