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群

    时纯鲜少见到裴今澜动气。

    可这一瞬间,她极其确信,朱衣衣再多说一个字,恐怕就要为之付出惨烈代价。

    “不是说奶奶还在等。”时纯及时开腔,裴今澜果然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明知自己的小算盘被他发觉,她还是伸手搭上他的手臂,轻声道了句:“我们尽早回去吧。”

    她话音刚落,拥挤的走廊里便自觉让出一条通道。

    裴今澜先一步抬脚,时纯回头看到教授已经离开,迅速和呆滞在原地的苏垚垚和杨璃使了个眼色,随即便跟上前一同离开了教学大楼。

    楼道里的人群渐渐散开,李一叙站在大厅门口往里看了眼,目光从跌落在地的朱衣衣身上收回,再投向道路尽头,脸上僵持已久的笑容终于消失。

    不得不承认,再好的家世出身,他也做不到像裴今澜这样,精准,毫无顾忌的出手。李一叙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从他接受裴今澜的提议赶过来,在讲台上向他低头的那一瞬开始,他与时纯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彻头彻尾地输掉了这场比赛,而对面的敌人,甚至都并未使力。

    无望的黑夜笼罩着整栋教学楼,唯有不远处的停车坪上还打着一束短灯。

    时纯撂开裴今澜的手指,停在灯光边缘不肯再走,“戏都演完了,裴先生还要带我去哪?”

    裴今澜像完全没觉察到时纯的抗拒,亲自打开车门,朝她埋怨,“老太太最近总念叨你,正好周末,我送你过去住几天。”

    习以为常的命令口吻,时纯挪开视线:“我不想去。”

    周遭草丛里的虫鸣声渐渐刺耳,裴今澜无视反复亮起的来电,背靠着车身,随手夹起一根烟。

    烟条在指尖旋转,他目光越过黑暗,瞧着时纯若有似无地笑了起来,“翅膀硬了,敢跟我叫板。”

    时纯心里有气,刚刚忍了一路,此时再不肯服软,“如果你大张旗鼓来这一趟,是想兴师问罪的,大可以直接点。”

    她抬头望向他,语气坦然又无畏,“工作我会自己找,叶家的债,我将来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至于其他的。”想到那座四合院,时纯咬咬牙,道:“随你处置。”

    裴今澜:“这么有志气。”

    时纯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忍不住道:“网上的事情,不用你出面,我自己也能处理好。”

    “你知道负面舆论多存在一秒钟,会让公司面临多大风险?”裴今澜还是头一回跟她提及工作,他语气郑重,有点点拨她的意味,“做不到防患于未然,就要将隐患就地扼杀。像你这么优柔寡断,徐徐图之,能成什么大事。”

    时纯哑然。

    论心机手段,她自然比不上他。

    她下意识打量过去,看清眼前人的眉眼,陡然意识到,裴今澜其实并没比自己大很多。

    只是他身上那股时刻紧绷,又极具威重的压迫感太强,总让人不自觉忽略他的年纪。时纯着意去看,这才发现,裴今澜其实生得极好,单看看身形面貌,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看得太久,时纯不自在地收回视线,故意道:“比起心狠手辣,我自然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裴今澜打量过来,心知她在记仇那晚的事,开口却问了句,“你提了离职。”

    时纯没想到他会当面问起,心里不安的同时,点头补充:“娑岚别墅的门禁,四合院的钥匙,还有健身房的卡,我也一并交接给了金秘书,要是有相关费用,可以直接从我工资里扣。”

    裴今澜好笑,“你这是铁了心要离了我?”他直起身,朝时纯走近几步,有些咄咄逼人道:“我们阿纯,可真是惯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

    时纯被他逼得下意识想退,手掌在身侧紧攥起来,她定了定神,终于还是迎上了他的眼睛,“我没想逃跑。但如果,我想要的先生给不起,就请高抬贵手,放过我。”

    裴今澜脸上笑意褪尽,紧盯着时纯的眼睛,像是要透过那里,敲碎里头的硬骨头。

    好半晌,在又一轮电话轰炸中,他慢悠悠地回到车内,看也没看她一眼道:“想走就走。”顿了一下,又隔着车窗提醒,“离开前,做完份内的工作。”

    时纯目送车辆走远,纳闷了一路,也没想起自己遗漏了哪方面的“工作”。直到金卓岸发来邮件,时纯打开附件,看到是一篇再简单不过的相关部门到集团参访的推文需求,瞬间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今天刚好是自己提离职的第三天,只要写完这篇文章,无论如何,裴今澜都没理由再留住自己。

    想到这里,时纯下笔如有神,不到十分钟就润色排版好稿件,然后直接发送给了金卓岸。

    最后一件事做完,时纯浑身舒爽,见寝室里其他人今晚都格外安静,便轻轻合上电脑,径自洗漱睡觉。

    次日一大早,时纯就开始协调场地和布置道具,马上就是国庆假期,这也是他们小组作业礼服戏份的最后一个拍摄日。

    朱衣衣一整个早上都在化妆烫头发,杨璃负责统筹和主演调度,寝室长和另一个室友负责调整脚本和拍摄,忙忙碌碌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重要镜头。

    “礼服上的珍珠怎么松了一颗。”时纯走到朱衣衣身侧,微一蹙眉,立刻拍板道,“跟我过来,我用针线暂时处理下。”

    朱衣衣脸上顶着大浓妆,几乎看不出神色变化,见时纯先一步去了卫生间,犹豫几秒,也毅然跟了上去。

    狭窄的空间里,时纯迅速打理着礼服后背的珍珠装饰,她收起针线,用手指勾住两侧的衣带轻轻收紧,朱衣衣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下一秒便听到时纯道:“为什么要投稿造谣我?”

    朱衣衣呼吸一滞,背对着时纯,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刚进学校的时候,你说整个班级里最佩服我,不光是因为学习成绩,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时纯语气平静,手里的动作也未见凝滞,“我不想要所谓的道歉,只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她打完最后一个结,直起身,最后问道:“能告诉我吗?”

    朱衣衣僵硬着后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愤怒,瑟缩着身体,好半晌才扶着墙壁转过身来,“是我匿名爆料,那有怎么样?时纯,我就是瞧不起你。”

    她声音嘶哑,混淆着哭腔,“是!你成绩优异,样貌也好,家世背景更是比我们高出不知道多少倍,明明轻而易举就赢在起跑线上,可你偏偏要自毁长城,一次又一次去依附别人。你舅舅,李一叙,还有那个人。你敢说,你就没有过一点歪心思?”

    朱衣衣视线模糊,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受到的羞辱,语气更重:“你也嘲笑我自不量力吧?可是凭什么,你这样坐享其成的人,总能好运得到别人的眷顾?”

    她看着时纯,不自觉就想到第一次见到裴今澜。

    那是一次时尚品牌的官方活动,她挤破头好不容易才拿到一个外场名额,可仅仅因为长得出众,就被选中带进了内场休息区。

    那是她头一回身处那么声色犬马的场合,被人跟个物件似的塞在人堆里,她僵着身体,大脑一片空白,是坐在角落的裴今澜随手一个动作,让人送她离开。

    她当时怕极了,全程都不敢抬头,听到可以离开瞬间如蒙大赦,黑暗的阴影里,她在临走前看到他一晃而过的侧影,牢牢记住了他眉头有道浅浅的疤痕,像榆钱儿似的,隐没在发间。

    她不理解,时纯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更不明白,为什么她遇到领域里最优秀的人,都会为这个堕落者折腰。

    直到昨天,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可就算时纯没有行差踏错,她的那些传闻就是空穴来风吗?她本可以做的更好,活的更磊落,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卷入流言的漩涡?

    “你什么都不用努力,就可以轻易得到一切。”朱衣衣愤恨道,“时纯,就算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你敢说,你就没有走过捷径?没有靠着男人一步步往上爬?”

    “你瞧不起我,不是因为我攀附别人。”时纯温声打断。

    在朱衣衣诧异的目光中,时纯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心里明白,这个世道本就不是只靠实力就能成功。你自己做不到的,就寄希望于我。你高估了我,也低估了我,我既满足不了你对榜样的幻想,也做不到为了讨好谁而改变自己。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努力?我做的每一步选择,也都问心无愧。”

    朱衣衣不可置信地望着时纯,感觉像是一直笃信的东西被人轻易击溃。

    “如果你真的不甘心,不如跟我比将来。”时纯站在台阶下,语气和刚开始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们各走各的路,看谁能不忘初心,得偿所愿。”

    时纯抬眼问她,“敢吗?”

    朱衣衣看着时纯的眼睛,裙摆一侧的手指蜷缩收紧,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推开门,道,“有什么不敢的。走着瞧。”

    见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时纯慢慢收回视线,将手边的针线盒整理妥当,然后俯身在洗手池边冲了下手,她正要去抓纸巾,就看到门口一晃而过虚影。

    朱衣衣靠在门框上,不情不愿道:“我还是讨厌你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是,还是谢谢你昨天帮我解围。”

    她突然抬头,声音洪亮道,“你说得对,我就是把我做不到的事情强加在你头上,我羡慕你,也妒忌你。但是时纯,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也许旷日持久,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赢过你。”

    余晖落尽,玻璃窗外的残破的晚霞,如同磅礴的画卷。

    看着轮廓也染上暖色调的朱衣衣,时纯由衷地弯起唇角,“不见得我就会输。”

    拍摄结束,杨璃跟着时纯坐在足球场的观众席上,撞了下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你跟朱衣衣说什么了?她跟打了鸡血似的。”

    时纯望着天际尽头的几颗星星,眼神突然变得绵长而柔软,“是她提醒了我。”她转头,静静地看向杨璃,“你们工作室,还缺人吗?”

    杨璃没反应过来,见时语气认真,当即跳了起来,“真的!你真的愿意来!”

    时纯感慨:“缺钱。”

    杨璃难得不那么稳重,扶着黑框眼镜哈哈大笑,“创业不亏本就算了,赚哪门子的钱。”

    时纯捡起地上的枯树枝,状似随意地勾勒了几个形状,笃定道:“有人说我能行,我也觉得可以。那就试试看,我们到底能有多优秀。”

    杨璃兴奋不已,当即就打电话告诉白学长他们,晚上要聚餐迎新。

    时纯含笑应着,想起一天都没摸到的手机,随手一滑,入目就看到通知栏挂着一封邮件拒收提醒。

    杨璃还在组织人数,时纯疑惑点开,竟然是自己昨晚写的那篇参访推文。

    邮件开头,金卓岸的拒收理由写道:直接发给裴总审阅。

    时纯:“……”

    以前的推文也没给老板亲自预览的要求,这分明就是为难她。

    时纯翻开自己的微信,点开私聊界面:“金秘书,麻烦您代为转发,我没裴总微信。”

    下一秒,时纯就看到自己通讯录跳出一个未命名的三人群聊。

    [金卓岸:@Cassie 发到这里]

    [金卓岸:这位是裴总@π]

    系统提醒:@金卓岸已退出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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