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春

    文/杳杳云瑟

    001

    已近九月,秋雨繁腻不绝,阵阵潮气透过窗棂,蔓延进来,冲淡了满屋子甜腻的暖香。

    茯苓双臂交叠,歪着脑袋趴在浴池边,耳边响起婢女艳羡的声音:

    “娘子这身肌肤,当真是晶莹如玉,摸起来跟那上好的丝绸似的。”

    温热的水流滑过肩背,茯苓眨了眨眼,抬手把湿发往后一捋,扭过身来,带动水声哗啦不断。

    她微微抬眼,看向对面。

    以玉石砌就,偌大的汤泉之中,零星散落着三、四人。

    那些都是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女,无一例外都光着身子,浸在这热气腾腾的汤泉水中。

    有低头羞怯不语的,有那好奇张望的,也有那同婢女攀谈的。

    环肥燕瘦,各自不同。

    大邺上层阶级好美成风,贵族男子大多豢养姬妾。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从民间选出,新送进东宫的一批美人。

    与寻常的宫女不同,她们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玉姬奴”。

    所谓玉姬奴,便是通房丫头的雅称。

    多是从贫苦人家挑选出来,由专人调.教后,送往达官贵人的府上。

    其中容貌身段都属上层,最顶尖的一批,送往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皇宫。

    玉姬奴们大多出身贫苦,没有背景,唯一的作用,便是供权贵享乐。

    有那走了运的,得到夫主的宠爱,便能飞上枝头。

    但大多都是在各个男人之间辗转,最后随着年华老去,零落成泥。

    拈起一缕水润鸦青的长发,婢女忍不住轻声道:

    “依奴婢看,娘子的资质,是这批进入东宫里的姑娘中最好的。只要您肯用心讨好太子殿下,届时……”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尖叫打断。

    “放我出去!”

    这声音无比凄厉,饱含怨恨,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众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屏息,看向声源处。

    只见隔着房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被烛光投射在大门上,扭曲得像是漂浮的鬼影,狰狞而可怖。

    “你们东宫,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断头台!”

    “选我们进来,分明就是让我们陪葬的!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话说到这里,便突然销声匿迹,想必是被闻声赶过来的守卫给拖走了。

    然而“陪葬”两个字,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颤着嗓音问:“我们不是被选进来,服侍贵人的吗?”

    很快有人小声接过话茬:“……难道你们不知道,当今太子,并非初任,而已经是第四任了吗?”

    闻言,众人都沉默了。

    身在大邺,哪怕是平头百姓都知道,这天家父子相残的历史。

    都说虎毒不食子,大邺的天子,却已经连续杀掉了三个儿子。

    按理说,一朝储君的废立,都需要经过重重程序,不是那么轻易便能废掉的,这大邺的太子,却几乎是一年一换。

    最久的还是第一任,储君之位坐了足足七年,却因谋反罪被杀。

    往后几任,都被陛下以不同的罪名废黜。

    最短的,不过半年就被斩首,连带着家眷后代,无一幸免。

    听闻那一晚,光是洗去东宫台阶上的血,就用了三天三夜!

    如此看来,东宫,别说是断头台,说是炼狱都不为过!

    恐惧的表情立刻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是啊,就连主君都朝不保夕,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奴婢,还有什么活路呢?”

    “万一陛下哪天又厌弃了太子殿下,那我们岂不是也要跟着……陪葬?”

    听说往日那些玉姬奴,有被缢死的,也有被生生活埋的,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就没有活命的法子么?”

    “有。”

    那出声的少女相貌清秀,名唤兰姜,扫了众人一眼:

    “就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胆子了。”

    她娓娓道来:

    “自古以来,太子身边都配有三师,与三孤。三师,都是那年迈的朝臣担任,并无定数。”

    “然而,在三孤之中,有一位崔少师,一直辅佐东宫,是为储君传道授业的老师。他出身大族崔氏,位高权重,父亲官至太尉,生母是长公主。此人,不仅是陛下的亲外甥,更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

    “与其说东宫之主是太子,不如说是这位崔少师,毕竟实权,都掌控在这位少师的手中。”

    “东宫有一句话,宁可得罪太子殿下,也切莫得罪了少师大人。”

    “平日里,这位少师就住在西侧殿,孤鸿居。”

    “如果谁有本事,爬上这位少师的床,笼络了他的心,不就能摆脱厄运了么……”

    ***

    傍晚就寝时,与茯苓住在一屋的少女主动上前搭话道:

    “我叫知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茯苓。”

    “我是家里吃不起饭,才被卖进来的,你呢?”

    “我……我是来找姐姐的。”

    茯苓啃着发干的馒头,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像极了仓鼠。

    她已经饿了很久了,到永安城的一路上都在啃野菜饼,啃得嘴里发干,喉咙疼.肿,这还是她这么多天以来,头一回吃上大白面。

    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番地步,全是因为阿爹去年病逝,她家中的产业都被叔伯给占去,那黑心的大伯娘,还盘算着把她嫁给有钱的老头子做小妾。

    她走投无路,只能连夜逃走,进京来投奔阿姐。

    知秋问:“你姐姐之前也是玉姬奴么?”

    “我姐姐是宫女。”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宫女,要做玉姬奴?”

    “宫女名额有限,公公说要交几百两银子,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玉姬奴就简单多了,我都不用交银子,还有银子可以领。”

    “听说干活也少,都不用站着,躺着就能干了。”

    “……”

    原来是被骗来的,恐怕连玉姬奴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傻兮兮地进来了,知秋的眼里不禁流露出怜悯。

    她坐到茯苓身边,长叹一声说道,“宫里每年死那么多人,说不定你姐姐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当权者向来不拿底层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这些年来更是如此。

    天子暴虐,动辄杀人,大批大批的尸体往宫外运,听说城外的乱葬岗都要塞不下了。

    “我才不信,”

    茯苓一骨碌,把馒头咽了下去。她睫毛很长,生了一双漂亮的猫儿眼,圆圆的眼珠,眼尾上挑,好像长了一枚小钩子,勾得人心中痒痒的:

    “我姐姐说过,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

    知秋盯着她的脸,微微有些怔住,心中涌起些嫉妒,忍不住道:“这一听就是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哼了一声,又说:“刚才你听见他们说的了么,你就没有点想法?”

    “什么想法?”

    知秋说:

    “明天我们可就要去给太子侍寝了。我听说,当今陛下年事已高,这位太子也已年过而立,后院还有很多姬妾,成日里只知道寻欢作乐,十分昏庸。这次挑选玉姬奴,就是太子亲自下的旨,我猜他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便想拉着我们这些人垫背,反正我们的命不值钱,人越多越好。”

    “你要做什么?”

    茯苓一针见血地问道。

    知秋眼神放空,喃喃地说:“听说,少师大人尚未娶妻……”她想去碰碰运气。

    茯苓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知秋这么豁得出去。

    为了不给太子侍寝,宁愿去睡老头子。毕竟能当太子老师的人,必定是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头了。

    ***

    夜里,茯苓感觉有人推开门,去了外面,她以为知秋是起夜去了,便没多管。

    困得眼皮打架,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谁知第二天快到傍晚,都没见知秋的影子。

    管事嬷嬷铁青着脸,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便要将所有玉姬奴,带去给太子殿下挑选,决定今晚侍寝的人选。

    这种时候没了人影,不就是在添乱吗?

    茯苓犹豫着,要不要把知秋的行踪告诉给嬷嬷?

    就见一个宫女白着脸上来,附在嬷嬷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后者的脸色霎那间变得难看极了。

    “她真去了?”

    去……去哪里?

    嬷嬷冷冷地扫过众人:

    “知道你们之中有那心思活络,不安分的,现在,就带你们去看看不肯老实安分的下场。”

    也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这些小丫头片子们。

    路上,想着昨天那段对话,茯苓的心里仿佛有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太子在偏殿设了宴,刚踏进殿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茯苓迟疑地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不动了。

    她愣怔地看着脚下。

    地砖间隙,都是铁锈的深红色,一层层像是用颜料刷上去的,散发着隐隐的血腥气,仿佛曾经在这里死过很多人。

    而更加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一道鲜红的血迹,如同小溪般蜿蜒过脚边。

    “啊!”

    一声尖叫,有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茯苓心头一跳,顺着血迹看去,前边那一团不成人形的,正是昨儿还活生生站在她们中间的知秋!

    眼下浑身是血,趴在地上,血糊住了眼睛,已经断了气。

    “滚进来。”

    一声厉喝,众人连忙低下了头。

    跟着嬷嬷匆匆走近,跪下叩拜,有人的声音甚至都恐惧得变了调: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茯苓也跪着,手背贴着额头,心脏跳得极快。

    后背湿漉漉的一片,全是流出来的汗。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知秋死了。

    “回殿下,这人该怎么处置?”

    主座上的人慢吞吞地“唔”了一声,听上去阴沉沉的。

    那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玄色蟒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本值壮年,却是颧骨凹陷,眼底青黑,分明是纵欲所致。

    “扔到后山喂狗。”

    听到这句话,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太子对待她们的态度,就像是在对待不值钱的牲.畜!

    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绝望,本以为进了东宫,就不用忍冻挨饿,就有好日子过了,谁知道是跳进了一个火坑!

    这时,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中,一道男声倏地响起。

    “慢着。”

    这嗓音,清冽而低沉,如同一泓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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