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近墨色的暗。
风驰雨骤，悬铃木的枝丫被吹断砸在地上，雨滴飞溅在阳台上打湿了掉皮的石灰墙。
苏正志和唐柔仍站在原地，两人都在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唐柔感觉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身子在发抖。
“而且……”
半响，
熊大为抬头，两眼已经发出像饿狼般凶狠的光，
“谁允许你们擅自看别人过去的！”
一声巨响爆在耳畔，唐柔什么也没看清，只觉眼前绿光一闪，一阵风带来了平日苏正志身上的中药味。
四周瞬间陷入了沉寂，无声无息，漫无天地的黑将她笼罩其中。
是哪里？又去了哪里？
苏正志呢？
唐柔开始有些慌张，恐惧汹涌袭来，她开口想叫苏正志。
“……”
没有声音！唐柔摸起自己的喉咙。
等等，冷静！对，现在要冷静！她站在原地不动，闭上眼睛把所有注意力移到其他感官上。
苏正志究竟在哪里？他不在？
刚才不是还在阳台上吗？她怎么办？这是第一个梦还是第二个梦？
熊大为在哪里？
不对，不能乱想……
唐柔紧皱着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究竟是……
“什么味道？”
鼻尖是一股淡淡的木香。
唐柔有了某种预感。
她努力想动弹起来，拼命挣扎，身体却像是被重物死命压住，怎么也使不上劲。
唐柔感觉霎时间头痛欲裂，经不住叫了出来：
“啊！”
她醒了！
唐柔猛地睁开眼，入眼是有些熟悉的布设……她又回到了苏正志的房间！
她晃了晃脑袋，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突然她感觉身旁有些异动，往右看去，手扔被苏正志紧紧攥住。
此刻，他本就偏白的脸色更加重几分，眸光暗淡，整个人深陷在沙发里，大口喘着气。看起不像是受到惊吓，而是遭到了巨大的冲击。
唐柔感觉的苏正志的体温越来越低，她心头一沉，忙问：
“怎么回事？”
苏正志一忍再忍，仍是控制不住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他正要开口说话，只听上空又传来系统的声音。
【亲爱的玩家们，有没有体验到游戏的乐趣呢？】
【系统温馨提示您，距离本次游戏结束还剩四十五分钟】
苏正志猛地咳了起来。
“快走！”
他拉着唐柔跌跌撞撞朝门口跑去，奔出房门又想起什么，伸手去抓住玄关上的钥匙，却因为手一失力，钥匙哗啦掉在地上。
唐柔急忙替他捡起，握在手里。
两人踏出房门，蝉鸣震耳，仍是闷热的夏季。
……
【系统再次提醒您，本次任务‘改造异装癖习性’主要攻克对象异装癖‘熊大为’情绪值已达到-30】
冲到三楼，苏正志已经无力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墙角。
“苏正志！”
唐柔被吓懵了。
……
【请各位玩家注意攻克对象的情绪值，若达到-50将直接判定玩家任务失败哦~】
【若任务执行失败，玩家本次将受到约为100万伏的电流电击作为惩罚哟！】
“快走啊！”
……
【系统祝各位玩家旅途愉快~】
苏正志接近昏迷，唐柔慌忙蹲下想查看他的情况，一接近却发现他脑袋上正在渗出血液。
后脑勺汩汩鲜血染红了他背靠着的墙壁，额角流下的则打湿了碎发，像条小蛇钻过白皙的肌肤藏进衣服里。
苏正志低垂着眼，似乎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
不，不可能……不可能摔了一下就会有这么多血！
仅唐柔慌乱的时间内，苏正志的背部也开始流血，一大滩血泊染红了唐柔的白裙。
“苏正志！”唐柔轻拍他的脸，手止不住的颤抖。
诡异的是，明明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伤口！
四下仍然安静无声，甚至可以听见楼下老太太起身时竹椅发出的吱哑声。
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这里的人都是假的。
手掌上苏正志的血是温热的，那触感是那么真实，这里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
“怎么办？”
唐柔眼睛干涩，头顶仿佛从天降下一根钢针将她定在原地。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正对着他们的墙壁上火柴人扒出了剑指向天空，木杆腿踏在岩石上，一件简陋的披风威风凛凛，肆意扬起。
苏正志气若游丝：
“快去找熊大为……”
唐柔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手里的钥匙，
“快。”
她极度绷紧的状态下才没有晕过去，现在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她下意识说：
“我我……不行的，苏正志，我一个人肯定不行！”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
多么熟悉的场景，为什么总是把她逼成这样。
唐柔眼神空洞洞坐在地上。
踏、踏、踏。
小黑孩跳脚下来，斜长的眼睛轻蔑地盯着他们，仿佛两人只身血泊只是件寻常事。
他手里拿着一块冰，左手握一会又滑进右手，手中的水不住地往下流。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水。
“唐柔……”
苏正志的腿动了一下。
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波动着唐柔的神经，她连忙看去，那又是一处开始被鲜血浸染。
苏正志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
“任何事情，不开始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说完，失神地盯着天花板，遽然松开她，手无力地跌下去。
小孩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走过的地方留下的水印还没有干掉。
唐柔缓缓站起来，看向三楼。
-
她几乎是梦游般走到了302室。
直到翻找的时候，她一个没拿稳，大串钥匙跌在地上，唐柔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她哆哆嗦嗦地捡起，
“302……302……”
“快啊，唐柔快啊！”
真的要死人了。
钥匙插进锁眼，扭动，门打开了。
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恶臭袭来，屋内一片漆黑。
“第二步是走进去。”她给自己打气。
踏入302，水声就从脚下传来。
唐柔不由地打了个颤，双手抱住自己，闭上眼睛。每走一步都像在走向吃人的沼泽。
“熊大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呼呼的风声迅速湮灭。
唐柔加大了音量：“熊大为！”
纵使不睁开眼，她也感觉有人死死地盯住自己。
苏正志还在外面，如果任务不完成……系统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她敢赌吗？
唐柔鼓起勇气睁开眼，被映入眼帘的一切再次被震撼得发不出声音。
房里已经没有熊大为的人形，粉色的沙发上一滩鉴于固液态之中的黑色物体，缓慢地流动布及了整个房间。
她强忍着不移开视线搜索着蛛丝马迹，细细看去，沙发中部仍留着两个白球，白球滴溜溜地转过来正朝着她的方向。
那……是熊大为的眼睛！
唐柔僵住了。
再往下是鼻子嘴巴，整个脸还有着扭曲可怖的形状。
她要死了。
她有很强烈的预感。或许真的就要死在这了。
如果不开始就永远没有可能，可是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了啊！
怎么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梦里熊大为没有说出的话不住在耳边响起，狭小的房间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成千上万个人在同时大喊、哭嚎、哀叫：
“这个世界难道不应该是1+1=2吗？”
稚嫩的童声，粗糙的公鸭嗓，沉重的男声，都在齐齐喊叫：
“为什么不是？”
“为什么不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似乎接受着极刑而发出的惨烈嚎叫冲击着唐柔的耳膜。
为什么不是？
她的思维逐渐混沌，耳朵痛得似乎要流血，她再受不了大叫：
“闭嘴！”
“给我闭嘴啊！”
唰——
四下骤然无声，就像被发狂耍混的小孩蓦地被人吼住。
“？”
唐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黑暗中那一滩物体，她能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已经立了起来。
居然这样也有效果，难道他还能听见自己说话？
“熊大为。”
她斟酌再三还是开口，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现在面临的困境和到现在搜集的所有线索。
苏正志说触到了NPC现实中不为人知的缺陷，自尊心薄弱的NPC就会腐烂，熊大为衣服到房间布置全是粉色，从头到尾都是粉，
系统颁布的任务是【改造异装癖习性】，
梦里面……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房间里四处角落。
找到了！
名叫“小美”的熊被放在角落里，原本粉白的脚掌已经被液体染黑。
唐柔提起脚，踩过粘稠的地板，艰难地走过去将它捡起。
她记得熊娃娃耳朵上的蝴蝶结，原本是深粉色，现在已经淡掉了不少。
唐柔再次看向熊大为，抱住小美一步步向他走去。她每走一步，那仿若下水道成堆排泄物堆积发酵而成的物体味道就越刺激她的嗅觉。
她强忍住呕吐站在他面前，开口：
“熊大为，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去追寻你的过去，我替苏正志，加上我自己，向你道歉。”
唐柔欠身弯腰，又说，“我知道说什么也弥补不了你的损失了，但是作为补偿，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过去。”
说完好像觉得哪里不对，自己的过去能有这个价值？
唐柔又清了清嗓子，
“或许你觉得我很幸福，而你是这个世界上经历过最糟糕事情的人，所有人都不理解你的苦楚。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没有人会觉得你不苦，不要……”她顿了顿，“不要觉得我们都那么坏。至少……至少，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屋内静得可以听见水一滴滴打在地板上，唐柔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自言自语，简直无可救药。
现在想来，好像越大难临头越是失去求救的希望，越是让人镇定啊。
她慢慢松开了绷紧的神经，
“熊大为，我很幸福，但是我从来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每天都夹着尾巴在活。这样……也很幸福吗？
“我和工作伙伴面对面说话，他们表面看见我神色如常，可实际上我在发抖。我上学的时候永远害怕被老师抽中，每和同学说一句话，包括最亲近的人，我都会怕他们讨厌我。
“我每时每刻都在恐惧，我明明已经23岁了，却好像仍然不能适应这个社会，永远不能适应这个世界，
“你会觉得不值一提吧。”
“但是我是想说，纵使是平日再光鲜亮丽的人，实际上也都有不为人知的‘丑陋’。我们白天都裹着遮羞布……
唐柔深吸一口气，
“熊大为，你从来不是异装癖对不对。”
唐柔没有看到，熊大为两个分散眼球的瞳孔猝然紧缩。
“你从来不是喜欢粉色，你只是因为姐姐喜欢，因为姐姐的粉色凉鞋开胶，因为姐姐的粉色连衣裙洗到泛白，因为姐姐拿着它。”
唐柔举起手中的熊，
“拿着它说‘粉色的真好看’，而不是她说的，妈妈有过相似的熊。”
“熊大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对你说。
她抬起头，像是他真的能听到，语气坚定，
“我相信你的姐姐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她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可爱的女孩，她一定去了天国，说不定现在已经能够每天都有崭新的粉色小裙穿，背上印着小猫的书包上学。”
“她说不定在一直想，大为过得好吗，大为吃得好吗，大为每天开心吗？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担心呢？”
本来从门缝投来的一线光渐渐大了起来，唐柔察觉到亮光，回头，她看见苏正志虚弱地靠在门口，
她眼睛一亮，登时觉得背后不再有寒气，迫不及待想要对他说话，却见他摇摇头，示意她继续。
唐柔好像看到了希望，也陡然拥有了勇气，
“熊大为，我现在想对你说的是。
“喜欢粉色从来没有罪，从来没有，认为有罪的人都是错的。”
“可是你热爱它，把它放在心里就好了。它值得铭记，你可以永远记住它，永远都不忘记它。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颜色……”
“还有很多颜色等着你去看。”
她把小美重新放在沙发上，挨着熊大为，
“而你，你以后的人生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