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更鹧鸪啼唳,将崇应彪从梦中唤醒,他伸手摸向里侧床铺,空落落一片,阿喜还未归来。他又一激灵,翻身坐起,撒着麻革履走向门口,拉闩一启,就瞧见一个木呆呆杵着的身影。

    “阿喜?”崇应彪心知她八成遇了事,却佯作不觉,疑惑道:“回来了不叫我,你自己进屋也成啊。”

    阿喜没应答,跨步入屋,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崇应彪将贯入的夜风关在门外,追去摸了摸阿喜的后背伤处,一边问,一边查看:“你怎么了?打架没有,可有受伤?”

    背脊处衣料顺滑,没有血腥气,只是阿喜的头发乱了几缕。崇应彪松了口气,却又心绪复杂。他以为自己会对阿喜的挫败乐见其成,而今却在担忧她会否真的在与妲己的冲突中受伤。

    一声闷响,阿喜倒头就睡,不抗拒,也不回应,不吭一声。

    看来,情形比他所想的要糟糕得多。

    崇应彪坐了一会,方掀被躺下,他扯起被角,用手臂将自己和阿喜紧紧裹在一处,也不多问。

    良久,一行冰凉的清泪从阿喜眼角溢出,滴落在了石枕上。

    鹿台内妖雾漫漫,邪风斗乱,一池泉水激荡起半人之高,宫人惊叫奔逃,灯台铜树胡乱倾倒着。阿喜根本没用几成的力气,她坐在高栏上,放任殷寿行动,再在关键时刻搅乱他。眼见那威仪重如山的君王狼狈不堪,她才消了些心头火。

    而殷寿也察觉了她耍弄之心,只得按捺厌恨,以内柱为掩蔽,与阿喜周旋:“妖孽,你究竟有何目的?”

    阿喜咯咯笑答:“我……有什么目的,你猜猜?”

    殷寿双拳紧握,青筋突兀现,片刻后沉声问道:“你同妲己有何干系?”

    “你怎么知道?”阿喜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漏了底。

    若是凡人问出这等愚蠢的问题,殷寿只会不屑一顾。但此一时,彼一时:“你方才出言,只提了妲己,自然该认得她,是她让你这样做的?不,她不会。”

    这妖狐,怎么被殷寿拿捏得死死的?阿喜听得干着急,只想立刻替好姐妹找回面子:“她从前是不会,但我来了便不一样了,我与她天下第一好,就是要杀你,她也只有同意的份!”

    阿喜话音方落,又一阵腥冽的妖气贯入,台阁震荡间,毛发丰盈的九尾白狐四爪落定。殷寿的神情登时从戒备变得诡诈,他不退反迎,当着阿喜的面,直直朝着妲己跑了过去。

    阿喜见他冲出,本能地抬手一击,却听殷寿高声切切,大声示警:

    “妲己躲开!”

    呵,真阴险啊。

    但来不及了。阿喜掌中妖光既出,直追殷寿而去,却在接近那团狐影时生生断了猛势,阿喜匆匆撤力,只见妲己以九尾合于身前,造出一面莲花般的盾来,而殷寿站在妖狐身后,无声地对着阿喜挑衅道:“那可不一定。”

    阿喜哪里经得起这般激怒,落地走近,目中赤焰熊熊:“你还护着他!我今天非要把他全身的毛都烧没不可!”

    妲己作下犬势,步步盯防,半点也不肯让让阿喜靠近:“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要杀我!”殷寿抢白:“从冀州到朝歌,寡人可有半分待你不好,她既与你认得,为何又要如此对待寡人?”

    “你胡说八道!”阿喜连忙解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明明就是你自找的!”

    妲己看看飘逸潇洒的阿喜,又转身看向衣不蔽体、雾鬓风鬟的殷寿,一时没了主意。骤闻铁靴登梯,大批王家侍卫鱼贯入内,大步往最高处而来。

    眼见惊动之人越来越多,阿喜不得逗留,只咬牙飞身而出,临走还不忘对殷寿放狠话:“你给我小心一点!”

    “我今天非打你一顿不可!”妖狐也佯作气恼,追向阿喜而来。

    没附肉身,狐灵无拘无束,呈踏月之势,阿喜凝出团团妖焰,往空中乱抛一气,偶有几朵燃火燎到妖狐的毛皮,又扑起紫色的烟气。两妖花团锦簇般地打闹,一路从王宫追向了荒山。

    “阿喜!”妲己咬牙切齿,终蓄力一扑,将阿喜从树顶踩住,两妖滚作一团,跌破草窠,骨碌碌地落了地:“你越来越坏了!”

    妲己的两只爪子搭在阿喜前胸上,狠狠拍打着:“你是不是疯魔了?我之前问过你,要不要进宫,跟我一起分享大王和荣华富贵,你不是都拒绝了吗?怎么又跑进宫里来,还变成我的模样,你捣什么乱?”

    “我……我就是想帮你试试他罢了!”阿喜用两只手握住妲己的爪子,努力坐起来。

    “帮我?我可有要你帮我?”妲己停爪,从阿喜身上跃下,开始绕着她兜圈子数落:“阿喜啊阿喜,你真是坏了我的大计,他好不容易才对我信任几分,今天你这么一闹,我怎么跟他解释啊?”

    “你还要跟他解释?是他该跟你解释才对。”阿喜理不直气也壮:“你听我同你讲,这个殷寿,他没安好心,你被他给骗了!”

    “那你倒是说说,他骗我什么了?”

    “你从前跟我说,他对你很好,拿你当掌中宝。可是他,连我跟你谁是谁都分不出来,一个池子里泡着,还自说自话一大堆,也不管别人脸色心情,他眼里只有他自己,只有他的那些什么王位啊权力,根本没有你,你还是趁早远了他吧......”

    妲己闻言,一时怔忡:“远了他,然后呢?”

    阿喜一派天然,指向笼罩在祭天台的那团阴翳:“这天谴都要来了,整个朝歌乌烟瘴气的,还不如一起找个蛮荒地界避世去,呆在这儿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还是存着这个主意。”四目而对,狐面上温情再无,只余看破般的冷笑:“就为了这个,所以你才来搅局。”

    阿喜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妲己会这样认为她:“就算是搅局,也是我搅他殷寿的局!像他这样的人,对你一分的好,来日必要三分地讨回来,你会吃亏的。”

    “你还是不明白,情爱之事,本就没有吃不吃亏一说。”妲己向月而望,目光中流露出一些崇望:“他自私寡情,却也睿智神武,他是凡人,却是个能够改变天下的凡人,没有鬼神智力都能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不算强者吗?”

    阿喜丝毫没被这话语煽动,反倒给妲己浇起了冷水:“他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所谓的王,还不是一眼就到头了。”

    “做妖的未来,我也看到头了。”妲己不耐地眯起眼眸,不知是在说服阿喜,还是在说服自己:“实话同你说吧,我不要将以后的日子再过得这么乏味艰苦了,如此甚好,我无须像他那般对天下尽责,照样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人间至乐。”

    “你……你变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阿喜退了两步,重新打量着妖狐的灵身,她已被滋养得与封印前一样强大,却在不知不觉间,被花花世界腐蚀了斗志,蚕食了雄心!

    “狐性本就善变。”嘴上如此说,妲己在看到阿喜的疏远时,心头还是像被细密的针扎过。

    她也感到委屈,自己对阿喜这么好,为何阿喜不肯支持她,非要说难听的话来伤她呢?于是心伤的狐妖也变得牙尖嘴利,试图结束这不愉的交谈:

    “阿喜,你的那条路,我也不碍着你。但我会向你证明,我没选错人,就像从前那么多回,都是我对,而你错一样。”

    “你,这是在说我傻?”这就是在翻旧账了?阿喜积攒的怒气登时发作:“是,我从来没你聪明,灵智开得晚,修炼也不如你快,但我就是有一点比你强!我从来不骗自己,我始终记得自己是妖,不像你,哈哈......苏妲己?占去了凡人的肉身,用凡人的名字,还要骗自己是个凡人!”

    “这片土地已是人族的天下,不装人装什么!难道都要像你这般愚蠢,天天嘴上挂着人妖之分,好提醒他们非我族类吗?你为何对崇应彪迟迟不能得手,也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因由!”

    “哦,原来你也知道非我族类,知道还铁了心往人堆里扎,就这么自甘堕落?”

    “堕落呵?那当然是因为,”妲己怪笑着,一口一声:

    “像你这样的同族,我早就受够了。”

    吵嚷的林间霍地鸦雀无声,妲己迟觉自己说重了话,阿喜却已原地遁形,无影无踪了。

    而更加觉得大事不妙的是崇应彪。

    自打那夜从宫中回来,阿喜就如同犯了瘟病一般,郁郁寡欢,怏怏不乐,整日不是变回原形缩在榻里睡大觉,就是趴在屋顶看着天,不说话,也不打扮,这些崇应彪勉强还能忍受,而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阿喜也不再同他亲近了!

    人唯有失去方知珍惜。从前的阿喜热情大胆,嬉笑怒骂鲜活无比,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崇应彪是觉得比从前有滋味儿多了。

    可是现在!哪怕他脱得精光地给阿喜送上门去,阿喜也只是耷拉着眼皮觑一觑,然后阖目伸腿,幽幽太息,俨然一副绝情寡欲的模样。

    对于阿喜与妲己闹翻崇应彪本乐见其成,现下却觉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可无论他如何试探,好声好气地问,阿喜也只字不提。

    唯一的线索,还是在崇应彪复职那日,他往鹿台换防时遇到了妲己,也感知到了意味深长的打量目光。原以为只是打个照面,谁知妲己竟然主动叫住了他。

    “崇……北伯侯。”妲己敛袖,似乎极为享受人族的服饰与礼仪:“前几日就听说北伯侯抱病,如今可痊愈了?”

    崇应彪不傻,知她问的并非自己,但还是故作无知道:“谢夫人关怀,身为朝歌勇士,这点小病,不应该耽误公事,我该向大王告罪。”

    “北伯侯的忠心,还真是叫人钦佩。”妲己顺势道:“如此忠臣,该重重嘉赏才是。”

    于是,两箱贝币被抬回了崇应彪的小院子,还有几箱华服、金玉,燕支。总之,不过借个名头送给阿喜,而非给他崇应彪的。

    但对这些阿喜平常最喜爱的玩意儿,她根本不屑一顾,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就连带着一起丢了出去,还不忘对崇应彪道:“你也不准拿她的东西!不然别进这个门了!”

    “喂,你讲不讲道理啊,这是我家。”崇应彪试图逗弄阿喜跟他拌嘴,却没成功,但他终归心中有了数:看来,是妲己惹着阿喜,所以变着法求和。

    时日飞快地过去着,这日睁眼起来,崇应彪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他算了算日子,大惊: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与姬发在校场打架那天了?

    想到这里,他的下颌还生生地疼,姬发仗着有个了不得的哥哥,害他在所有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但那又怎样?那个伯邑考,转头入宫就死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等等——崇应彪计上心头,看向榻内,一把将阿喜捞起来:“走,我带你出去。”

    “不……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你别来烦我!”阿喜用嘴叼着被子,一个劲地挣扎:“莫挨老娘!”

    “你不就是心里憋着气吗?走,我给你找个人出气去。”崇应彪咧着嘴邪邪地笑,努力诱哄着。

    这下阿喜才来了些精神,松开被子问道:“你是有办法帮我把殷寿打一顿吗?”

    “……”

    “或者让他失了妲己的宠爱呢?”阿喜眨眨眼睛。

    “……”

    “废物!”阿喜骂了一声,忽而又魔怔般地化为人形,拽住了崇应彪的衣襟:“男人没用,还得我自己来。对,崇应彪,我要成为全天下的王!”

    “啊?”这下崇应彪脑子彻底转不过来了。

    果然,阿喜越想越来劲,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对,我来当这个王,你当王后,我们打败殷寿那个小狐媚子,好让妲己瞧瞧,她的眼光到底有多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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