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们几个能不能不要哭了?”崇应彪不耐至极。

    大典仓促结束,崇应彪跟着殷郊等人往殿外去。一路上煎熬沉默,高大威武的男子汉颤动着宽阔的肩膀,不断用袖擦拭眼泪,强忍啜泣。

    而除了崇应彪以外,另外一个没哭出来的是鄂顺——他的眼泪,早就在殷启被刺的夜晚,为自己的太子妃姐姐流干了。

    “原本我是想在祭天大典后请你们喝酒的。”殷郊垂头郁结,身上的金饰也随之暗淡:“只是我如今确实没有心情。”

    “无妨,早些休息也好,这几天太累了。”鄂顺如释重负,此时的太子宫于他而言,本就是个充满愁思的是非之地。

    姬发忧心忡忡,却还在竭力安慰:“别想太多了,总会有办法的。”

    “算你还没傻透。”看着殷郊如此,崇应彪张口也没什么好话:“这幅光景你要是还敢宴请饮酒,那属实蠢钝如猪了。”

    “你小子……”殷郊却半点不生气,反倒找回了些轻松,他锤了崇应彪一拳:“刚才你不顾犯上的死罪也要替我父王直言,崇应彪,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得了认可,崇应彪也满不在乎地笑笑:“殷郊,你也算是个好兄弟。”

    只可惜,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一样,都不是什么好父亲。

    从宫门出来,崇应彪远远地就看见了阿喜的身影。这是阿喜第一次在宫门口主动等他,互相看见时,阿喜还朝他招了招手。

    “你怎么过来了?”崇应彪强压住心头那点轻飘,故意正色:“不是叫你在家里等我么。”

    阿喜却压着嗓,很是急切:“怎么就要天谴了?你应该不会被牵连吧?”

    乍一看,还以为是关心。崇应彪白了她一眼,便自去牵马:“关我屁事。”

    “那就好。”阿喜松了口气,又继续追问:“到底怎么了?”

    崇应彪跨上马,又将阿喜拉上去,低声在她耳畔说道:“有人杀父弑兄,老天爷看不过去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阿喜不认为这是一件十分不可饶恕之事:“这种事从前也时常发生啊,也没见发生什么天谴。”

    “殷寿是寻常人么?”崇应彪冷笑道:“纵是今日情形对他如此不利,他不也只关心他的性命,他的王权。”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我听不懂。”

    “别动。”阿喜用手肘不停撞崇应彪的腹甲,却被崇应彪搂得更紧了些,温热的呼吸不时刺激着脖颈,阿喜如坐云雾中,而崇应彪不紧不慢:“我慢慢跟你说。”

    “哪怕是天下共主,也不能掌握所有的权力。如今大商精锐尚有一支还在北海鏖战,朝歌的大小事也务必先请示上苍方能施行,要问卜,就绕不过贞人们、更绕不开大司命比干。”

    阿喜揣测道:“所以,如果殷寿想他自己全说了算,早晚要除掉那个比干?”

    “这是自然。”

    阿喜又问:“那要是除不掉呢?”

    “所以他才会说什么找国师,救天下的话啊。倘若找来的人真能解决天谴,他自也不用死,顺带还能让这个所谓的国师同比干互相制衡,他正好坐享王位。”

    其实,崇应彪从来没有盲从过殷寿,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了解他的言行与意图,唯一着了殷寿道的那次,便是在龙德殿上……

    殷寿踱着步伐,分明是人的模样,灯火下的昏影却如恶兽般张牙舞爪。崇应彪听着那句“你们的父亲将最宠爱的儿子留在身边,锦衣玉食”刺出一剑,从此万劫不复。

    阿喜忽然觉得身后的崇应彪变得阴冷了。她还没来得及转头,便听到崇应彪讥诮着问:“要是天谴真来了,大家一起死,可好?”

    “对我而言,没什么不好。”阿喜可不觉得这个“大家”也包括她,于是无谓道:“还能差到什么地步呢,大不了重归洪荒,人族灭亡,我会着陪你,到你闭眼的那日的。”

    “你说真的?”那环抱着阿喜腰身的铁臂倏然一紧,将她往后提带,直至彻底锢在怀中,阿喜的身体总有非同的热意,尽管崇应彪身着盔甲,依旧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力量。

    “真的真的。”等我吃了你,也算闭眼。

    一人一妖紧贴在一起,似乎如此就能使彼此变得更真挚些。

    “还有一件事,我确实要你帮我。”

    “什么事?”阿喜动了动眼珠。

    “从明日开始,你不要去马场了。”崇应彪当然不会忘记当年那日的时辰,但为保没有变数,他还是选择缜密布局:“你每日都在这附近待着,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要等着我,等我叫你。”

    “啊?你想叫我干什么?”

    崇应彪毅然决然:“我要救我的父亲。没有你,我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从重活时起,崇应彪便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无论有没有遇到阿喜。他所说的“无法全身而退”,于阿喜而言,不像是表决心,更像是一种以身为饵的胁迫。

    可阿喜却半点没听出来。她只是思考一会儿,然后拍着胸脯仗义道:“行,我答应你!一定把你父亲救出来!”

    救父唉。阿喜的心中满是雀跃,凡人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老爹,那么崇应彪让她帮这种忙,也是重视她离不开她的意思吧?结合妲己所说的“要让人爱上你就要变得有用”一说,阿喜只觉得自己离达成目的更近了。

    而那不平常的一天,终于在崇应彪的朝夕戒惧中如期到来。

    崇应彪依旧觉得申公豹不太聪明,正常人谁会将自己的头卸下来满天飞呢?更何况只一个术法便修行了千年之久,阿喜千年前定然比他厉害百倍,只是不知现在实力如何……

    崇应彪又对自己不满起来。自从阿喜“表白”后,他总是反复想起她,又总是以己心为绳准,暗自度量着那些虚实真假,直至因求不到结果而焦躁,最后再后怕着提醒自己:别信,妖最会做戏了。

    大殿之上,一道烁亮落在崇应彪所站之处,亦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迎向那炯然,却见昆仑弟子杨戬眉心的天目正对向他。崇应彪生怕被看出重生的端倪,粗着嗓道:“你看什么看?”

    杨戬收回金光,欲言又止后,还是回护在姜子牙身边,待其向殷寿献上至宝封神榜。

    一如前世,在申公豹的挑唆下殷寿还是做出了殿杀宫人的疯狂行径,姜子牙三人借故脱逃,崇应彪迎着一片混乱,抢在殷寿下令前大吼了一声:“你们站住!”

    申公豹与杨戬哪吒立刻斗起法来,拂尘与绫绸缠斗,一黑一红,争相拉扯着一袭白衣的姜子牙。殿门徐徐闭合,哪吒一咬牙,干脆将姜子牙抛出大殿,而后与杨戬抵背而战,踏门冲殿,所及之处侍卫纷纷倾倒,金甲粼粼,如东风排浪般势不可挡。

    崇应彪拔剑追撵而出,殷寿见状,只能道:“殷郊姬发,跟崇应彪一起夺回封神榜!”

    待崇应彪成功跑出大殿,他心头大定,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只要能够赶在这个时候出宫,他再与阿喜二人联手,一定能抢在殷郊与姬发前,拦住四个伯侯相会。

    是而当崇应彪终于来到宫门前,他抬头望向那刚被抛到马上的姜子牙,以及坠在后头的殷郊姬发时,他立刻停下来,回身中气十足地呼唤道:“阿喜!拦住他们!”

    “来了!”

    阿喜从天而降,琥珀色的流羽在她两手之间凝形,化作一对沉重的玉钺。崇应彪眼前一亮,不曾想阿喜的执武竟是如此暴烈。

    只是阿喜并未如他所想般飞降在殷郊与姬发面前,或是说,她根本没来得及。就在崇应彪呼唤出阿喜的名字后,那飞纵在天上的杨戬竟破天荒地回头看来。

    而当他瞧见阿喜之后,那俊雅自持的面目上鲜见地破了冰。

    阿喜自也瞧见了杨戬,她的战欲骤然熄灭,不复方才勇武,略退了两步。崇应彪不解,又催促道:“赶紧去啊,你在等什么?”

    可阿喜已听不进去了。她花容失色,口中只轻轻嗫嚅了两个字,崇应彪没听清楚,杨戬却听见了,阿喜说的分明是:“水遁。”

    “师兄!别发呆了!师叔都快不见了!”

    “你且去!收着些力,切莫伤了人性命。”杨戬拍了拍哪吒的头,叮嘱道:“我马上过来。”

    “啊?”哪吒仍是一头雾水。

    杨戬转向阿喜化水逃窜的方向,将三尖两刃刀负在身后,道袍迎风猎猎,经过崇应彪身侧时,已全然融于水色,与阿喜般再不可见。

    “水遁。”

    天色彻底阴沉了,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水滴重重砸在崇应彪的肩甲上,他望向阿喜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眼中仅存浓厚的灰云。

    也罢,他早已做好了随时被抛弃的准备。

    崇应彪立刻翻身上马,牵缰出城,这些时日他早就将朝歌附近的大小要道都记得滚瓜烂熟,要想顺利拦住他的父亲,只能一往无前。

    “什么人!”

    苍灰色甲胄的护卫拔剑抵挡在车驾之前,目中满是戒备的冷光。崇应彪此时浑身已然湿透,重甲的冰冷正透过里衣,缓缓侵蚀着他的热温,他驻马横在车前,没有拔剑,而是解下玉盔上的绑带,露出面目,而后梗着脖子,一语不发。

    “是何人敢阻挡北伯侯的车驾?”

    很好,没人认得他了。

    从前姬发总是在他们面前把弄那挂在腰间的玉环,说环便是还,是亲人牵念的象征,父子相认的信物,可崇侯虎没有给他任何信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使自己能够被家乡的人认出来。

    他期盼自己被认出来,却只能用嘴干巴巴地提醒对方:“我是北伯侯之子崇应彪。”

    “他说他是二公子……”

    侍从小声议论后将信传入车中,车门应声而开,阴影之中,崇侯虎露出了满是灰黑须髯的脸:“应彪?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一声呼喊,崇侯虎的语调中甚至透着毫不掩饰的猜忌,但崇应彪的热泪却止不住,与冰凉的雨水混迹在一起:“父亲,我有要事密告,事关重大,请让侍从收起武器,然后屏退众人。”

    崇侯虎亦在打量崇应彪。离开北崇时,崇应彪还不到他肩膀高,面目稚嫩却怄着一口气,崇侯虎那时想,这个儿子多半是恨上他了。而今再相见,孩童已然成了男人,他身上有关北崇的痕迹丁点也瞧不见,那么殷商的白色甲胄是否已掩去了融于骨血中肖似呢?

    崇侯虎觉得并不尽然。眼前的崇应彪,并没有抛弃北地的凶蛮,只是怀着殷商的异心。

    长久的沉默使崇应彪无限辛酸,他冒着风险开诚布公至此,也没有换得父亲的信任,于是崇应彪干脆解下腰间的佩剑,利落地丢到了地上。

    “你过来吧。”

    崇侯虎思量过后,终究还是让已无武器威胁的崇应彪上了车。

    “父亲,别去朝歌,赶紧掉头回去。”崇应彪单刀直入:“他要杀你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笑话。”崇侯虎并不相信:“师出无名,他凭什么服众?”

    “谋反之罪。”

    崇侯虎更不可思议了:“闻仲这十年,全靠我北崇往来供应,我若要谋反,何须等到今日?”

    “殷寿并非昔日帝乙,更非殷启,他……得位不正。”崇应彪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哦?”崇侯虎的声骤高了些,须眉尽挑:“应彪,你都知道些什么?”

    崇应彪将龙德殿上之事与祭天大典之事都简单相告,然后道:“父亲,回去吧,他总要先收拾东西南三个伯侯,我北崇还有时日准备,不至束手无策。”

    其实崇应彪是想说,崇侯虎也可以带他一起回去。离开朝歌,回到家乡,那么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一家人都能够在一起。

    “如此,就更不应当回去了。”崇侯虎冷冷地说道:“你这是在替商王试探本侯的忠心。”

    崇应彪如鲠在喉,他想否认,想辩解,却见崇侯虎的手已压在腰间的短刀上:“一个儿子,足够证明本侯的忠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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