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江父没有再追问下去,即便那个身份神秘的男人后来数次来换药看诊,他也自觉回避,没有多说什么。
没两日,柳家夫人直言自己尚要回去操持柳家一大家子的事情,不便久留泽孟,拜别江家四人回了钦州。
每日好似还是如寻常一般过,但江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只是她暂时没法明确知晓。
这天,江蓠正和江父江母一块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道熟悉而明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杏!”
是谢兰君!
谢兰君是城东谢员外家的女儿,一直和江蓠交好。她生性好玩,为人直爽,从来没有大小姐架子,许多人都乐意和她玩在一块。
“兰君你怎么回来了?”江蓠记得她前几天还说要陪母亲去外地探亲,不成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这不是听了你的传闻,加紧赶回来的嘛。”谢兰君捏捏她的脸,“我这不是担心我们家小阿杏被人从泽孟拐走了吗?”
“哪有你说的这么……”江蓠拿开她的手,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人家柳家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哟哟哟,这都还没过门呢就已经开始护上了。”谢兰君揶揄道。
“这事目前都还没定,你别和人家一样瞎说。”江蓠作势要捂她的嘴。
“好好好我不说,我来找你可是有正事要说的。”谢兰君恢复正经的模样,“祈神节快到了,来不来蹴鞠赛?”
“得亏你有事要说,否则我可要赶人了。”
照日子算,一年一度的祈神节也该是要到了。
祈神节在某些方面与中原的上元佳节十分类似,都是一年的大日子。
祈神节对泽孟人来说是顶盛大的节日,白天大伙一块结伴出游,参加各种活动,比如斗草等等,夜里还有游街和攀灯戏,最后到节日之末也就是亥时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聚集在女神庙前的大广场上一同跪拜女神,祈求泽孟的守护女神在新的一年保佑泽孟风调雨顺人和政兴。
这一日举办的蹴鞠赛分为男女赛,谢兰君和江蓠就参加了过去两年的女子赛。
要是往年的祈神节,江蓠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今年……她还有些犹豫。
“怎么了?”谢兰君察觉到她的情绪,“你还在为去年的事情过不去……”
江蓠低头,良久不语。
“哎呀,其实也没什么,你看我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一点事没有嘛。”谢兰君举起手转了一圈,蹦了两下,完事还拍拍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展示自己现在健康又皮实。
“去年是我害得你……”江蓠牵住她的衣袖。
谢兰君反握住她的手:“那都是碰了巧了,谁能想到场上会突然窜出一只密狗,你和他们比得正焦灼呢,我不怪你。”
去年祈神节的蹴鞠赛场上布置从何处窜出来一只密狗,几乎是横穿赛场。有几人闪躲不及时,慌乱之下摔倒在地,谢兰君阴差阳错被和对手赛得正激烈的江蓠一脚踢中腹部。
江蓠除了在医馆坐诊和随父母出诊之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上山采药,什么荒郊险径、绝壁危崖没走过,两条看起来结实匀称的腿发起力来绝对不容小觑,谢兰君当场就咳出几点血来,差点没了半条命。
江蓠自然觉得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直愧疚不已,帮着谢兰君看诊开方煎药。谢兰君养了许久才好起来。
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光是想想今年的蹴鞠赛就感到不安,更遑论再与谢兰君一同参加了。
“真的,谁都知道你不是成心的。既然不是成心的,那不就结了?咱们都知道你身手灵活,其他人我之前就已经联系得差不离,都等你呢。”
夕阳西斜,暮色正巧在谢兰君的眼中映出点点金光。
她还怕江蓠不答应,又补充道:“而且咱们都是老战友了,每天也不用耗费你太多时间,只肖给咱们留出一个时辰练习练习就行吗,而且每次练完我保管让我家家丁护送你回去,保管不让人家趁天色擦黑伤你一根头发丝。”
“还是不了吧,我可以做队里的大夫,防着你们伤着什么的……”
“那怎么成!没了你我们的胜算可就少一成,我可是和人打了赌今年一定要胜了吴二的。”
谢兰君口中的吴二是吴县令家续弦夫人所生的二小姐,先前江决口中那位大家闺秀吴大小姐的妹妹,尤爱与人争高低,与谢兰君向来不对付。
去年因为意外蹴鞠赛输给了她,她整整拿这事说道了大半年,于是谢兰君就更讨厌她了。
见江蓠还是犹豫不决,谢兰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硬是拉上江蓠就往自家走:“走!带你去瞧瞧我爹为了咱们比赛专门新给我辟出的一块地。”
“哎!爹,娘,救救我!”江蓠向父亲求助。
江父笑着摆摆手:“你们女儿家的事情我才不掺和。”
江母递过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江蓠:……
最终,在谢兰君的软磨硬泡和“死缠烂打”之下,江蓠答应了加入她的蹴鞠队。
金伯家的小女儿今年也参加了,虽然天赋不错,可惜经验不足,再加上年纪小,在场上看着就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咱们都成了教别人比赛的了。”谢兰君笑着对江蓠道。
“想当初,敏娇姐姐给咱们示范,咱们看傻了眼,两个人抱着球你看我我看你的发愣。”江蓠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也不禁笑出了声。
“一转眼敏娇姐姐的娃娃都满月了。”谢兰君感叹道。
“这世道,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嫁人”二字像是突然刺中了谢兰君一般,她定定地回过头来,看着江蓠一副好似浑然不觉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脸笑得有些发僵。
*
谢兰君说是每日只需要占用江蓠一个时辰的时间练习蹴鞠,但实际上她们每回都练习得忘乎所以,以至于江蓠回家的时候天色都已经不仅仅将将擦黑,而是已经需要打灯笼才能看清楚路了。
谢兰君也果真如之前承诺的一般,每日派三五个家丁护送她,顺带护送金家小妹回到家里。
不过江蓠觉得,这小小的泽孟,人也不多,除了几个虽然狡猾但也可怜的小贼,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危险的东西。
至于那一日在山上所见到的螽人,此后也完全没有再听闻此方面的消息,也没有人因此而戒备,江蓠每日早上进城都依旧能见到守城门的大哥打哈欠。
偏安一隅,懒散安逸,这才是泽孟的样子。
渐渐地,江蓠也没有把那天当回事。
在泽孟,几乎所有人都是乐业安居的。
例外总是在那些神神秘秘的外乡人身上。
*
离祈神节还有六日,江蓠在谢宅的蹴鞠场上加紧练习,结束时已近一更。
谢家晚上点灯,蹴鞠场也十分明亮,丝毫不影响练习。
“兰君,这么晚了,还不舍得你的姐妹们呀。”要不是谢夫人提醒,她们几个真就忘记时间了。
谢兰君抬头望天:“哎呀,还真是。”
江蓠推测着明日的天气:“看样子明天没有大太阳,练习可以早些开始。我明日看诊争取快些。”
晚风有些急,刮过耳边时能听到呼呼的响声。天色蒙蒙,云似雾如烟,被风吹得漫天跑,好似给本就不太明亮的上弦月拂了一层轻纱,时而掩面遮颜,时而挽起展现。
“知道啦,瞧你这认真劲,也不知当初是谁跟我说不愿参加的。”谢兰君取笑她。
“就你惯爱拿我开玩笑。”江蓠收好东西,“走咯。”
谢兰君一直送她到门外,倚着门对她道别。
“明日见。”
金伯家的小妹平日里会同她一块回去,今日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不能来练习,出城的路上几乎没有别的人影。
这里也尚不成村,只能听见远处不时传来稀稀拉拉几声狗叫。
江蓠和三个谢家家丁走在路上,打着一个灯笼,显得孤零零的。
刚走到村口,江蓠体恤他们大晚上的辛苦:“我都已经到村口,你们就先回去吧,已经这样晚了。”
三人还有些不放心:“小姐叮嘱了一定要将您送到家门口的。”
“都到村子里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一出声邻居们不就听见了?放心吧。灯笼也不用,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家。”话落便自顾自往自家方向走去。
三人彼此看了看,觉得也有道理,一人追上前将灯笼强行给她后,几人就此折返回谢家。
江蓠低声地哼着小调穿梭在屋宇墙巷之间,她走过无数遍的烂熟于心的路。
灯笼中的火苗晃呀晃,把她回家的路都照亮。
父亲给的任务都将近完成,蹴鞠小队也见成效,一切顺心顺意,她忙了一整天也不觉得有多疲惫,心底倒是生出些快意来。
灯笼中的火苗晃呀晃,就像她此时雀跃的心一样。
江家的屋子在村子比较中央的位置,是江父从上一任屋主手上买下来重新修葺的,江蓠至今还记得屋子的上一任是一位和蔼的老伯,乐呵呵地要去潜州和在军中立了功有了官的儿子住,再也不回来了。江父觉得屋子荒废了可惜,便花些钱买了下来。
灯笼中的火苗晃呀晃,哎呀,怎么一不小心熄灭了?
江蓠打开一看,里面尚未燃尽,应该是被风吹的,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
晚风依旧呼呼的吹,只是吹得好像更快更急。
“唰——”
什么声音?
江蓠耳尖一动,察觉不对。
接着她就听到了脚步声,很轻,闷闷的,是有人可以将脚步放得轻缓。
她立刻警觉,缩进墙角,谨慎地巡视四周。
左右无人。
但屋顶上……有人在飞?
黑色的影子,依稀是让人感到有些熟悉的身形……
眼睛再尖些的,应当还能看到他翻飞的外袍上隐隐流转的银光。
姜厉?
他的后面,怎么又跟了一群穿着夜行衣手上拿着刀的人,看样子还是在追杀他?
几人从屋顶跃至地面,紧接着,她就见证了一场无声的精彩对决。
解无咎被几人从不同方向围攻,却丝毫不见其有将落下风的模样。玄色衣袍在夜色中旋出凌厉的姿态,他几招避过追杀者的劈砍,以快到令人不可置信的身法转眼出现在几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背后几处手刀,卸去那人的力气夺过刀,自此锐气再不可当。
江蓠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完他将几人分而制之,拧断脖颈,以一人之力胜带刀刺客四人。
解无咎从怀中掏出一方月白的帕子,擦尽手上脏污。
江蓠见他这边打完,贴着墙想当做什么也看不见继续走回去。
甫一转身,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帮个忙。”
“啊、啊……不用这么客气。”
他所说的帮忙就是帮忙清理这里的痕迹。
姜厉杀人全是些不见血的功夫,清理痕迹倒是不难。
只是不知这位姜老板一字要价多少金,整个过程他几乎没有说话,全靠江蓠意会。
二人合力将尸体弄到村外山沟,江蓠废了一番功夫将几人埋在了一个废弃的猎坑里。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实在没忍住问:“姜老板,为什么总有人想杀你啊。”
对方好似听不见她说话似的,望着连接小溪的木板桥:“这桥有些眼熟。”
“这桥啊,我们这到处都是。以往村民去那边山上采药打猎要趟水过沟的不方便,于是这两年县老爷就说要给咱们修桥。”江蓠面露感激,“这事钱掌柜也捐助不少呢。所以这两年这样的桥修了很多,什么眼熟不眼熟的,其实都长一样。”
“这两年?”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
“无事。”解无咎不欲与她多言,“今日之事……”
“不可与外人道也。我懂。”
他点点头,往城中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