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

    红烛帐暖,池珉的拔步床上略显拥挤。

    左面是不省“鬼”事的云非鹤,右面是红绳束缚小郎君。

    池珉躺在中间,盯着云非鹤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灰飞烟灭,还得在舒坦阳气中警惕着,时刻准备敲晕不知何时会苏醒的小郎君。

    捆人的红绳之上金铃铛丛丛簇簇,累垂可爱,小郎君稍有动作,响个不停。

    小鬼们促狭笑着,“池珉这也算享受齐人之福,一夫一妻,好不快活。”

    “明日就告诉宫外的,给她扎张大点的床榻,赶紧烧过来,不然三人大被同床而眠,这么小的床,三个人都得叠起来睡。”

    “还得再送两份聘礼来,不然让新人怎么进门啊?”

    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小鬼们笑成一片。

    强行忽视门外小鬼闲磕牙,池珉挨着小郎君,阳气充裕,遍身疼痛缓解七七八八。

    可她心中却如春雨坠湖,荡起泛着杀意的涟漪。

    老国师身死不过半月,今上就亲去素霓山上请下来两位小国师。

    不等二人下山,早有奏折烧给她通风报信。

    一个是老国师的师侄,素霓山年轻一辈儿里的老大,名唤钟乐风。一个是老国师的关门独苗,名唤谢牧川。

    其中钟乐风是个鬼马精灵的乐天派,空占了个素霓山大师兄的名号,马马虎虎的半吊子。反倒是谢牧川,少有令誉,诛杀鬼怪尤有手段,是个棘手的角色。

    若是单纯是有些法术的道士,来上几马车,池珉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偏偏与老国师千丝万缕的联系。

    掐指算算,老国师亡故也有大约整整一年的时间了,毕竟自己庞大的前朝络脉,就是在无人压制的一年中疯狂打通了各处关节。

    只是老国师身故后,秘不发丧,只是对外宣称闭关养病。

    此时素霓山弟子接任国师,她一时半会儿反而看不惊扑朔迷离的局面。

    老国师亡故之时,她明目张胆地去看过。

    七窍流血,暴毙身死。

    护身符也断了。

    那护身符小小一枚,却大有文章。素霓山门中弟子人手一个,独一无二,向来以法术幻化,或是束起满头青丝的子午簪,或是叮当作响的腰间环佩,千变万化,总之衣食住行从无遗漏。

    唯有主人身死,才会完整脱落,现出小小的原型。

    但这样断成两截的,只能是死于非命。

    祁宫之中多得是追求得道成仙的肉体凡胎,可大多是吃些丹药,喝些露水小打小闹。除了国师,再无人有生杀予夺的能耐。

    修行多年的老国师暴毙,只怕这笔账会算在她这厉鬼头上。

    当即坐起身来,撑着左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捏住他的下巴,粗暴地左右扭动查看,并无异常。

    池珉的手便不安分地伸向小郎君的腰间。

    虽然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可她还是要确认一下,这不速之客到底是不是死对头。

    伸手欲扯开围绕的扭花银丝腰封,瞧瞧有无天杀的护身符。

    铃铛骤然响动,略显猥琐的手僵在半空中。

    池珉扯出个粲然又尴尬的笑,正要一个手刀送小郎君去见周公。

    壮士断腕般紧闭双眸,急急忙忙道:“姑娘若有此意,我自愿献身,但是得要个名分,方能不辱没我素霓弟子的名号。”

    语速之快,唯恐池珉直接在床榻之上办了他。

    池珉闻言嗤笑,这小郎君还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好苗子。

    亮明了身份,打量着她不敢胡作非为,不然总会追查到初来乍到的小国师最后是在长乐殿销声匿迹。

    只是一句“献身”,百思不得其解的池珉,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自己厉鬼多年,真是没遇上过如此这般的“妖艳贱货”。

    登时便被勾起了好奇心,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俊秀的脸蛋,不怀好意地问道:“献身?怎么个献法?”

    “你是厉鬼,月圆之夜乃至阴之时,想来苦不堪言,若你我二人结成冥婚,修行之人体质至阳至刚,自然会解你燃眉之急。”

    言之凿凿,说得池珉疯狂动摇。

    从前倒不是没想过这招,可肉体凡胎哪能经得住厉鬼消磨,只怕刚签下婚书,就得被自己吸成人干,来不及上演阴阳相隔苦命鸳鸯的戏码,夫妻便可以在阴间团聚了。

    不然后宫中多的是天家子嗣,早就解了她后顾之忧。

    可眼前的人,是素霓山弟子,多少年日月精华养起来的,修炼的年岁同自己成厉鬼不相上下,相当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阳气储备容器,再无捉襟见肘的顾虑了。

    同道士结冥婚,无本万利的买卖。

    结!

    结场速战速决的冥婚。

    “你叫什么名字?”

    “钟乐天。”

    “多大了?”

    “二十二。”

    池珉没忍住揶揄羞得满脸通红的钟乐风,“年龄是大了点,不过以后你就得洁身自好了。男人嘛,过了十八,就没什么上坡路了。”

    流里流气的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钟乐风,活像是秦楼楚馆的常客、烟花巷柳的熟人。

    刻不容缓,揪着钟乐风的领口就要夫妻对拜。

    却被他哭丧着脸婉拒,“姑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俩拜堂,也得对月遥拜我师父,怎么能如此仓促草率呢?”

    小鸡仔子般瑟缩在墙边,哀求中染上哭腔。

    望着床边还在沉沉昏睡的云非鹤,池珉意识到确实随意了些。

    絮叨着,“你们素霓山地方不大,规矩不少。”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非常解渴。

    本想无视这颗“瓜”的无理取闹,却想着又不是什么繁文缛节,终究是要做夫妻的,这点子小小的请求,满足他就是了,眼皮子底下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提着人就到了院中。

    明月高悬。

    小鬼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观礼,想看看说一不二的厉鬼头子大半夜不搂着俊男美女安静躺尸,抽哪门子风,作得什么妖。

    见钟乐风扭捏不肯跪下,池珉一脚踹在腘窝,只听“噗通”一声,不仅眼前的钟乐风跪在地上,还从天而降了个浑身酒气的男孩子。

    衣衫苍翠,不同于钟乐风诡诈狡猾,透着股子森然的浩气。

    想来便是老国师的关门独苗,谢牧川。

    怪不得拐着弯到院子里来,原来是留了一手。

    眼见有人撑腰,钟乐风丝毫不顾及素霓山首席大弟子的颜面,登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起苦来:“小师弟,你怎么才来啊,这女厉鬼要强取豪夺我!你再晚来一点,我连清白都保不住了!”

    黏黏糊糊呜咽着。

    不仅池珉深觉无语,连带着谢牧川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此次下山并非只有他二人,一来是为了暴毙身亡、却秘不发丧拖延到今时今日的老国师,二来是举家倾覆的宁北侯府。

    掌门带着诸多弟子,直奔宁北侯府。唯独他二人来至皇宫,席间听闻二小姐尚且存世,不过是刚刚被打入长乐殿,只等明日才会有赐死的旨意。

    原本是想着二人兵分两路,钟乐风借不胜酒力偷偷离席,暗中搭救宁北侯府的二小姐;谢牧川留在殿中,周旋诸多酒蒙子。

    接到人后,谢牧川推脱素霓山中有事,将人带离波谲云诡的前朝后宫。

    这下子人没救到,险些连清白也要搭出去。

    借月传出的消息,让谢牧川不得不马不停蹄飞奔而来,正遇上红衣烈艳的厉鬼拜堂。

    再晚来一时半刻,只怕这不着调的素霓山大弟子就要有个无福消受的道侣了。

    好在钟乐风还残存丁点儿的机灵,急慌慌地冲他喊:“小师弟,你闭眼,这女厉鬼的眼睛有古怪!”

    谢牧川当机立断,手中长剑将袖子斩下一截,山水绣纹的云锦便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侧身而站,好似巍峨高峰上松柏独立。

    池珉驾轻就熟地开始画饼,“谢牧川,我同你大师兄喜结连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素霓山的事情我自然会当成自己的来办。老国师同我不对付,可他骤然离世,疑点重重,我久居深宫,想来有些忙还是能帮得上的。”

    本不欲提起老国师,唯恐沾上污遭事情。

    可是来者不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干脆挑明,省得彼此猜忌,反而耽误了她的大事。

    “素霓山还不曾没落到需要联姻来铺路,何况如果是同你这样的厉鬼牵扯上,我责无旁贷会为师门清理门户。”谢牧川的话听不出半点起伏。

    却把钟乐风吓了一大跳,疯狂挣扎着,唯恐谢牧川不相信般地声嘶力竭:“小师弟,我是被强迫的啊,我是被强迫的啊!”

    素霓山中为数不多破过杀戒的便是眼前的小师弟,清理门户的事情钟乐风无比相信他言出法随。

    思及还没来得及查清师叔遇害的真相,自己就要成了深宫大院的孤魂野鬼,钟乐风挣扎扭动不休。

    池珉的指甲疯涨三寸,抵在钟乐风的后脑勺上,彤光一闪,他便抽魂夺魄般,眼神茫然一片,没有焦点。

    厉鬼摄魂,探囊取物罢了。

    煮熟的鸭子端端正正递到嘴边,万没有不咬上一口就撂开手的道理。

    血红的衣袖一挥,漫天绿幽幽的鬼火,布下结界。

    “既然你的小师弟来了,也算是你有个手足兄弟做见证。免了那些个陈规陋习,你我二人对拜礼成罢。”

    说着使出要扭断脖子的力气,按住浑浑噩噩的钟乐风,强行想要完成跪拜之礼。

    却被凌空而来的黄灿灿的往生符打断,双手不得空闲,干脆红唇咬住符纸,免得伤了屋中众小鬼。

    唇上与符上朱砂同样热烈灿烂,相映成趣,尚未干涸的朱砂甚至不少沾在唇边。

    脸上笑意阴冷,吐掉不染纤尘的黄纸,池珉嗤笑一声,满是鄙夷道:“你师兄蠢,你,过犹不及。”

    厉鬼不得往生,对孤魂野鬼一击必中的往生符,对厉鬼而言不过是黄纸一张,毫无作用。

    可须臾之间,朱砂如同血雾丝丝缕缕升腾而起,聚在眉心,如同花钿。池珉当即便知晓了这符纸暗藏玄机,一时不察,便在顷刻间五感尽失。

    原来谢牧川以血画符,醉翁之意不在酒。

    厉鬼结界之中,他们的术法受制于人,难以压制池珉,干脆用符,趁她掉以轻心,封闭五感,再寻出路。

    无知无觉的滋味当真不好受,似乎坠入弱水之中,天崩地裂也浑然不知。

    可池珉不慌不忙,因为她知道这样以血画符,都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失效。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绊住他们。

    催动术法,鬼火乍变红色,烧红了黑漆漆的夜色。

    不消片刻,跃动的鬼火就织了密密麻麻好大的一张网,牢牢罩住了长乐殿。

    扶着他那现下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师兄,谢牧川对着骤然紧缩的结界,一筹莫展。

    至阴结界,若要强攻,只会适得其反。

    急中生智,女厉鬼身上的东西,就是天然通过结界的令牌。

    可池珉身上钗环配饰早卸得干净,却天无绝人之路,叫谢牧川瞥见她手腕上雀头结的红绳,数个金铃铛挤在一处。

    谢牧川转身取下了池珉腕子上的红绳,顾不得那红绳毒蛇一般攀上自己的手腕,便冲着结界径直过去,果然带着钟乐风逃出生天。

    勉强恢复五感的池珉望着破了个大口子的结界,手腕上骤然一轻的变化,足够她猜出二人的逃跑路线了。

    厉鬼不入轮回,地府的生死册上无名无姓。可是天宫之上的姻缘簿上,池珉的名字旁却有了伴儿。

    腕子上的红绳正摇曳着彤光蔓延聚形,坠着累垂可爱的金铃铛。

    池珉脸上的笑,如同刚从死人脸上扒下来,诡异艳丽却也了无生机。

    只有一句,“小夫君,咱们来日方长。”在风里拖长了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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