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国郊外

    墓园

    乌云聚集在天空一隅，一只黑顶山雀立在枯枝上，啁啾着俯视下方表情凝重、身着黑衣的人们。

    葬礼结束，哀悼者们相继离开，最后只剩下年轻的女人独自伫立在墓碑前，她整个人被悲痛笼罩，哭红的眼睛像干涸的泉，只剩一片空洞。

    她安静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里面的男人还很年轻，斯文俊秀，哪怕是黑白照片，也掩不住他脸上的意气风发。

    “我会接住你。”

    “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顾谨，爸爸妈妈都走了，你也要丢下我吗？”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死的人为什么不是她呢？

    顾谨一遍遍问自己，明明最该死的人是她才对。

    如果她没有放任顾深的感情，就不会发生那些不该发生的，母亲不会出事，顾深也不用接手母亲的生意，不会深夜赶往机场，发生车祸。

    先是父亲，接着是母亲，最后是……顾深。

    是她造成了这一切。

    远方雷声滚滚，枝丫在狂风中乱颤，没多会儿，雨滴穿透云层，瓢泼的雨迫切凶狠地砸向地面，天地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中。

    顾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乌黑的长发被雨打湿，黏在她苍白的脸上，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她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或许是雨吧，她心里想。

    眼泪早在知道顾深离开时就流干了，她的世界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了。

    家人、恋人、荣誉、骄傲，它们像神明失手给下的赏赐，在她成年那刻开始，神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明明给了她，却仍要一件一件收走。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深灰色的云层像一堵堵厚实的墙壁，看不见一丝蓝色。

    雨水落进眼里，她仿若未觉，因为没有什么会让她更痛了。

    痛是什么？

    她从前不知道，被迫离开D国时，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她以为那就叫痛。后来父亲去世，她的心脏像破了个洞，她以为那才是痛。母亲发生车祸，她躺在浴缸里，看着血往外流，身体愈来愈冷，过去的记忆啃咬着她的心脏，她也以为那就是痛。直到失去最后一个家人，她才真正明白，原来那些都不算痛。

    真正的痛是生不如死的，那是身体里的每一寸同时在叫嚣着好痛，却又无能为力，只好生生忍着，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就好像，这种痛是天生的。

    雨越下越大，12月的冬天，寒意刺骨，却比不过心上的冷。

    “小深，你知道吗，眼泪流不出来真的好难受。”

    “过去我难受你都会哄我的，可你现在怎么还不出来。”

    “你快出来，不然我生气了。”

    “小深，我好疼。”

    顾谨一句一句说着，回应她的只有雨声。

    说累了，她沉默下来。

    她不信鬼神，现在却无比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存在。

    可成年人连幻想都是奢侈。

    ——

    墓园外，刹车声与雨声融合，黑色轿车缓缓停下。

    驾驶室的门打开，从车里下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撑开伞，熟练地绕到车子另一边，拉开右后座的车门。

    “少爷，到了。”

    司机毕恭毕敬说道，黑色大伞牢牢罩在车顶和车门的缝隙间。

    车内的男人半边脸隐在阴翳中，光线下的侧脸极为英俊，鼻骨高挺，下颌线锋利清晰，只是嘴唇略薄，看起来有些薄情。

    他轻轻掀起眼皮，看了眼外面瓢泼的雨，深邃的眼中毫无波动。

    这无疑是个过分好看的男人，可司机却因他冷淡的情绪抖了抖身体，仿佛想起什么恐怖的经历。

    索性男人并不在意，他走下车，动作优雅，举手投足难掩矜贵。

    “在这等着。”他吩咐道，接过司机递来的伞，向墓园里走去。

    墓园本就是荒凉的地方，雨天来这里的人更是稀少。

    男人步履从容，身上黑色大衣的衣摆随着走动形成凌厉的弧度，看到什么，他猛地停住。

    雨幕中，身形单薄的女人站在墓碑前，没撑伞，像一株经受暴雨洗礼的栀子花，脆弱无助，仿佛下一秒就会在风雨中凋零。

    秦纪阳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过于用力，指节泛白，手背隐隐可见青筋。

    他快步朝顾谨走去，地面水洼中的积水被他的动作带起，落在他光洁的皮鞋上。

    头顶的雨停了，眼前的雨仍在下。

    顾谨蹙了蹙眉，抬起头，黑色的伞遮在头顶，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雨。

    顾泽吗？

    她四个哥哥里，顾泽最爱操心，过去的她最怕他唠叨，肯定要绞尽脑汁想对策，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愿想，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没有转身，低下头继续看着墓碑，仿佛刚刚只是不经意的动作，她什么都没发现。

    秦纪阳的眉头因她的反应皱起，嘴唇微动，又回归平静。

    他看着她，神情那样专注，看着雨水顺着她潮湿的发流下，看着她的身体因哭泣微微颤抖，看着她……痛不欲生。

    他该高兴的。

    时间在流动，墓园中的男女仿如静止。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可最终会有人先败下阵来。

    “顾谨。”

    秦纪阳出声道，嗓音有些哑，不似往日清亮。

    顾谨本以为是顾泽在她身后，听到陌生的男声，吓了一跳。

    她猛地转身，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站的时间太长，小腿发麻，她晃了晃，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倒。

    秦纪阳的瞳孔一缩，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本能抓住顾谨的胳膊，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他不知道她站了多久，她身上很冷，蓦地让他觉得自己是抱着一块冰。她身上的外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腰肢细的仿佛一折就会断，秦纪阳不觉放松了力道。

    顾谨趁机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她向后退到安全距离，这才仰起头看向他。

    他很高，大约有1米9。

    看清男人的脸，她神色一凛，漂亮的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恨意。

    心脏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秦纪阳扯了扯嘴角，嘲讽道：“真难得，顾小姐还记得我。”

    顾谨握紧拳头，她不能再让顾家为难了。

    压住心底想要扑过去撕碎秦纪阳的想法，她敛去情绪，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秦纪阳仿佛没察觉到她的怒气，慢条斯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声音玩味：“最近发现些好玩的事情，想跟你分享分享。”

    他说着解锁手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转向顾谨。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温柔地亲吻怀里的女人，女人扬起头，手臂亲昵地环在他脖子上。

    顾谨脸色一白，声音发紧：“你想怎样？”

    “想怎样？”似是听到好笑的事，秦纪阳笑出声，所答非所问，“如果这张照片曝光出去，一定会非常轰动吧。”

    他摇了摇头，状似惋惜：“即便是顾家，恐怕也难以承受这样的丑闻。”

    “你到底想怎么样！”顾谨拔高音量，几乎是吼着说道。

    “别这么生气，”秦纪阳恶劣地勾了勾唇，神色带了几分无辜，“你这么凶，吓得我差点把照片发出去。”

    听到他要把照片发出去，顾谨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抢手机。

    秦纪阳似早有所料，手腕一翻便把手机牢牢拿在手里，戏谑道：“你不会觉得我没有备份吧。”

    他的话像当头棒喝，顾谨瞬间清醒过来。

    对啊，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疏漏，他如果真想发出去，就不会来找她了。

    “说吧，你想怎样。”

    女人冷淡的脸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胸口像被刀子用力搅动，秦纪阳的脸冷下来，多情的桃花眼中只剩彻骨的恨。

    果然。

    顾谨不闪不躲，直直与他对视。

    “十年了。”她轻声说。

    一晃眼都十年了，而面前的人还在为她拒绝他的事耿耿于怀。

    真是被女人宠坏的男人，被拒绝觉得自尊心受创吗？

    顾谨搞不懂，也不想懂，起码事情不是毫无转机。

    女人小巧的下巴微扬，干净的杏眸中是不屑与轻蔑，唯独没有示弱。

    秦纪阳看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过去。

    在他告白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被顾谨否定，过去他所有的付出在她心里都成了别有用心。

    她高高在上对待他，他像狗一样跟在她后面，她高兴了便对他和颜悦色些，但就像主人对宠物，永远是俯视着，施舍般的给他。

    他从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是种罪。但这些他都可以忍受，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

    可她连他这唯一一个要求也要剥夺。

    她忘了对他的承诺，忘的一干二净。

    他看着她和祁梓睿交往，一天比一天亲密，她把祁梓睿带回家，他永远不会忘记亲眼看到他们在她卧室的阳台上接吻的样子。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会永远失去顾谨。

    她喜欢祁梓睿，但在家族和她之间，祁梓睿还会选择她吗？

    所以他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向她告白，就算是顾家的千金，和秦家的人扯上关系，有脑子的家族不会想惹上麻烦，更何况还有外界的压力。

    舆论。

    他虽然搞不懂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他是公众人物，为了降低影响，他暂时回了深市。

    在那边的每一天、每一秒，他都在等顾谨和祁梓睿分手的消息。

    但没有。

    就连顾谨给他的电话留言和短信，也是冷冰冰的命令，仿佛他的喜欢像垃圾一样令她作呕。

    心或许就是那时开始冷下来的。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太痛了，而恨一个人就简单得多，所以他把爱变成了恨。

    顾谨的心肠有多冷，他深切感受到了，或许几年，甚至几个月，她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可他怎么能允许。

    既然不爱他，就恨他吧，恨到把他变成心中的一根刺，永远无法忘记。

    那之后，他在歌词里一次次提起被辜负的感情，看着她订了回国的机票又取消，那一刻无疑是快乐的，原来报复一个人是那样痛快，自从爱上顾谨，他久未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他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下去了，直到看到那张照片，他心里某个死寂的地方，重新活了过来。

    顾谨表面镇定，心里却焦急地等着秦纪阳接下来的话。

    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或者可以说，过去的秦纪阳是什么样子，她早已记不清。

    他不过是过客，无需她费心去记。

    但他的来意她多少能猜出，心中更是不快，也不愿在沉默中消磨时间，开口道：“只要你删掉所有照片，我愿意追求你，像你过去追我那样。你甚至可以把过程发到网上，让你的粉丝知道我是如何对你死缠烂打，你又是如何拒绝我，好一雪前耻。”

    闻言，秦纪阳嗤笑一声：“真不愧是顾家的大小姐，哪怕是求人办事也是高高在上，如果你刚刚的态度算求的话。”

    顾谨脾气一向不温和，听完脸一沉，生气道：“秦纪阳，你别太过分！”

    “顾谨，你在求我。”秦纪阳沉声道，眉宇间染上淡淡戾气。

    顾谨对秦纪阳不熟，现在的他就是个陌生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是懂的。

    “那秦先生想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全力去办。”

    她袖子中的手攥得很紧，声音却温柔的能掐出水。

    女人漂亮的脸上是虚伪的客套，秦纪阳只觉心中烦闷，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他皱紧眉头，像在拼命忍受什么。

    顾谨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说道：“我一直很喜欢秦先生，希望秦先生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我……”

    “别这么跟我说话！”秦纪阳终于忍无可忍说道。

    顾谨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呛声：“这么大声干嘛，我又不聋！”

    秦纪阳直勾勾地盯着她，刚刚虚伪的女人不见了，眼前的仍是他熟悉的那个强势傲慢的顾谨。

    顾谨被他看的发毛，她蹙了蹙眉，下意识想离他远些，刚动了一步，就被秦纪阳抓住了胳膊。

    “嫁给我。”

    男人的声音传进耳中，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理解的诧异：“你说什么？”

    “我说嫁给我。”秦纪阳的表情异常认真。

    顾谨皱眉：“我知道你恨我，我说的不会抵赖，你过去从我这受的，我都会还给你。”

    秦纪阳放开顾谨，漆黑的眼眸像望不到底的深渊：“不用你还，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把照片删掉。”

    顾谨只觉荒谬，她摇了摇头，满脸不解：“就算你恨我，也用不着用婚姻报复我，你知道那意味什么。”

    知道，当然知道。

    那是束缚，是枷锁，也是一辈子无法解开的纽带。

    秦纪阳不以为然：“你只有一个选择，或者我把照片发出去。”

    顾谨早已不是当初天真的小姑娘，婚姻于她，不过交易。

    “我可以嫁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秦纪阳并不意外，顾谨的性子从不吃亏，哪怕暂时受了委屈，之后也要加倍还回去。

    “你说。”他扬了下下巴。

    “我不会要孩子。”

    婚姻可以交易，但孩子不行，顾谨哪怕再凉薄，也不会把一个生命当筹码。

    她不爱秦纪阳，也不会爱他，如果他们有了孩子，那对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秦纪阳愣了下，没回答，顾谨知道这要求对一个继承人来说意味什么：“你可以想好再告诉我。”

    “不用了，我同意。”秦纪阳淡声道。

    这下反倒换顾谨惊讶，她不知道秦家情况，但如果是顾家，就算是最我行我素的顾衡，也不敢轻易许下承诺。

    不过想想，秦纪阳答应的这么爽快也不意外，他又不爱她，娶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外面有其他女人很正常。

    也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他为了一时痛快，把妻子的位置给了出去，让他们的感情变成见不得光的存在。

    真是个混蛋，顾谨心道，但与她何干。

    秦纪阳等的不耐烦，眉头蹙了蹙，催促道：“你的回答。”

    他说着，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顾谨，似乎想要透过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透她的内心。

    “我嫁。”

    秦纪阳笑起来，漂亮的桃花眼中是执拗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