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肆

    骆羌正试图劝动张以舟,屋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张以舟落榻之地向来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可靠近。此处平日都安静得很,怎的突然喧哗起来了?

    骆羌皱着眉走到窗口,见大门口一袭红裙彷徨,漆黑的铁甲重器将她隔绝在外。一伙吃饱了闲得发慌的士兵,正围着她不怀好意地吹口哨。

    司马湘兰是跟着龙霆铁骑从闳都出发的,司马朝胤想着若能议和,自是再好不过。可惜龙霆铁骑整个被贺知漾带着叛了。

    贺知漾忙着整顿龙霆铁骑,压根没想起还有个倒霉公主。前几日,骆羌见几个宫中嬷嬷模样的妇人在伙头营讨要些吃食,才知道议和尚未谈成,司马朝胤便将十二公主送来了,想做一场强买强卖的生意。

    骆羌念着几年前的旧恩,打算安排人送十二公主回闳都,但公主不愿意。这姑娘眼看着龙霆虎兵叛了,大抵也意识到燕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她想尽自己所能,帮她父亲一把。可天下洪流浩荡,她父亲都左右不了的事情,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骆羌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某人,心想十二公主倒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应该找谁,但这条路注定走不通了。六年前她走不进某人心里,六年后更不可能。张以舟自然是清楚十二公主的心思,故而干脆连人都不见,避着嫌。骆羌想起齐丫头,默默打算罢了,还是别拉着张以舟见十二公主了。

    他正要将门口那些兵卒驱赶,齐蔚却不知从哪冒出来,先一步赶人。

    “你算什么东西?”有个不长眼的竟然还敢推搡齐蔚。

    “你什么东西?敢碰我们头儿!”齐蔚身后窜出一排人,叉腰立在她后边,将齐蔚的气势瞬间撑起来了。

    齐蔚唱红脸,好生好气道:“别欺负人,坏了昭翎军的名声。”

    “不过说两句话,怎么欺负人了?你这是想先给我们扣帽子?”另一方叫嚷道。

    齐蔚身后一个颇有几分贼眉鼠眼的兵卒反骂:“扣帽子?我们头儿没把屎盆子扣你脸上就是客气了!”

    骆羌记得,此人小聪明多,战场上总是打得出人意料。但也常常聪明反被聪明误。骆羌松开眉头,把张以舟推到窗前,笑道:“齐蔚这丫头,的确有本事。这么快便被她收拢起人心了。你说,我要不要再给她升个小官?”

    “太快了。”张以舟道。

    骆羌敲着手心,道:“对寻常人,确实快了些,但她先是救下了陈岩和马珞真,又是协助方渝斯成功阻拦龙霆铁骑,撑到了贺知漾来的时候。这战功,可不算小。”

    “那便升吧。”

    “你转脸转得也太快了!”骆羌道,“敢情你这考验我的决心呢?”

    张以舟笑笑,并不答话。

    “你放心,”骆羌压着他的肩头,道,“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齐丫头能力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哪怕军中偶有非议,那又算得了什么?不寻常的路,总会被庸才诟病。扛下这一环,也是她的历练。”

    门外的齐蔚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升官发财了,她此时正在衡量双方战力。这群调戏姑娘的兵卒刚刚在上一场战役里立了功,正傲气着,齐蔚越阻拦,他们越来劲。不打一架,很难收场。

    但是打架也得有分寸,打轻了没用,打重了,齐蔚他们也得挨罚。她最终决定,只能她和圆滑的全兴动手,其他人血气一上,未必能控制住手劲。齐蔚使了个眼色给季方他们,让他们拉开阵势摆足威慑。全兴则得了齐蔚的令,转着手腕准备开打。

    不远处忽地来了一声威压。“军中重地,寻恤滋事,都想吃鞭子吗!”

    齐蔚扭头,见是方渝斯来了。她心道,倒霉,方渝斯不会逮着机会让她吃鞭子来了吧?

    然而齐蔚发觉自己错了,方渝斯只是训走了那伙挑事的,并让她去安抚那个红裙姑娘。

    姑娘刚刚被欺负得眼眶红透,齐蔚看着有种“我见犹怜”的心痛。于是抽了条帕子,让她不嫌弃的话,先用用。这姑娘没收,却给齐蔚回了礼,极小声地说谢谢大人。她说话的样子,又软又温柔。低垂的眼眸里一阵阵冒着水光,仿佛两口小清泉。

    齐蔚揣测这姑娘能进来这,想必身份不凡,便劝她留下名帖,待召见即可。这姑娘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副要等到院里的人出来的样子。

    齐蔚当然知道院里住的是谁。一般而言,张以舟没必要为难一个姑娘家,但她进不去,恐怕是张以舟不想见。那么齐蔚定然不能自作主张带她进门。齐蔚挠着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没多久,来了两个嬷嬷,将这姑娘带走了。

    齐蔚晃了晃手,让方渝斯别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了,“没见过美人吗?”

    方渝斯蔑了一眼,嗤道:“你可知这是谁?”

    “谁?”

    “燕山国十二公主。”方渝斯显然不怀好意。

    “哦?所以呢?”

    “听说张大人与十二公主有些渊源,既然她都来了,说不准张大人会将她收入帐下。”

    “那到时候,张大人是不是还得请你喝喜酒?”

    方渝斯一愣,道:“你不担心你地位不保?”

    齐蔚给了他一个白眼,道:“你是不是在试探我?那我给你个确切答案好了。是,我是女儿身,满意了?”

    方渝斯没想到齐蔚承认得如此干脆,一时间他反倒被打蒙了。尽管他心里几乎已经相信了齐蔚是上元夜那个戴狐狸面具的女人,但猜疑落定,方渝斯还是惊讶不已。

    今早和张以舟聊过后,齐蔚早训时问了季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季方憋红脸不说话,倒是全兴和另一个话多的,立马道:“头儿,你跟贺将军一样,是女人,是吧是吧?”

    齐蔚这才知道,她在南都城下,被贺知漾打吐血,昏厥过去后,张以舟一直抱着她。

    “军医来了都没撒手。”全兴道。

    就是从那时起,许多人都在猜齐蔚与张以舟的关系。一开始,众人以为齐蔚是张以舟养的“小倌”。但经过许多次的饭间议论,全兴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说齐蔚没有喉结,骨骼相比男人也细小许多,说不准……

    在贺知漾带着她的女兵们到来后,相信这个猜测的人越来越多。昨日他们甚至在私底下开了局,全兴压了一个马鞍,赌齐蔚是女人。

    既然已经被知道了,齐蔚便坦诚同队里的人说了。有人发牢骚,但很快又被按下去。

    季方难得开口说,是男是女,又不影响齐蔚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

    齐蔚感动不已,立马将季方支援她的半块饼吃了个干净。

    至于齐蔚与张以舟的关系,任全兴怎么追问,齐蔚都不答了。只说他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齐蔚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好怕的。

    “就是。”季方肯定地应和。

    这会方渝斯看着齐蔚,神色越来越复杂。他比寻常军士知晓更多齐蔚与张以舟的事情,例如齐蔚名义上是张以舟的近卫,但连童述颐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备一份礼。故而确定齐蔚是女儿身后,许多关系,已经万分明了。

    齐蔚知道他心里肯定想法多,道:“方校尉,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可以挑着回答你的少许疑惑。”

    然而方渝斯摇了摇头。齐蔚反倒被他弄疑惑了。

    方渝斯道:“准你入军队是张大人与骆将军的事,他们这样做,必然有他们的用意。我不必多问。至于其它,日久天长,人心自有定论。”他看着时辰,该集合练兵了,于是向着沙场负手而去。没走多远,忽地回身对齐蔚道:“许久没同你比试了,可敢再与我一较高下?”

    “我要是又挑了你的剑,你不会给我穿小鞋吧?”齐蔚应道,她挥了挥手,身后十个将士追着她,跟上了方渝斯的步子。

    他们抵达沙场时,演武台上已经有人在比试了。

    一个臂缚红绸带的轻甲女兵对另一个昭翎军的轻甲男兵。演武台两侧,童述颐和贺知漾正各自喝茶。

    全兴迅速打听清楚了这是做什么,跑来同齐蔚和方渝斯禀告道:“步兵二队有个人骂了贺将军的亲兵,好死不死,被人听见了。就台上那个绑红带的亲兵,她一招撂倒咱们的人。结果事情闹大了,引来了童将军。童将军边说,既然如此,不如较出个高低,让我们的人同贺将军的亲兵打擂台。现在龙霆虎兵里的两个女人,已经扛了四个男人了。”

    说话间,女兵一拳直击,几乎将对手锤得面目扭曲。

    “咚——”锣鼓敲响,“第五场,龙霆虎兵胜!”

    “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打……”全兴仿佛是自己挨了这一记,吓得躲到齐蔚身后。

    齐蔚看他如此害怕,斜眼问:“全兴,你不会是惹过她们吧?”

    “没有没有。”全兴连忙道。

    季方却道:“全兴喜欢上对面的一个女兵,撩人时,被揍了一顿。”

    齐蔚顿时笑了,难怪全兴一口一个“贺将军”,又敬又怕的样子。

    台上新一轮已经打起来了。齐蔚看双方过的第一招,就知龙霆虎兵又要赢了。然而看台上的童述颐悠哉悠哉,仿佛乐见其成。

    全兴嘀咕道:“不怕丢了面子吗?”

    齐蔚道:“输给敌人,才是丢面子。龙霆虎兵是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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