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若觉张某是故弄玄虚,大可一试。只不过,对沙鬼域虎视眈眈的,恐怕不止我们。先生可愿叫人渔翁得利呢?”张以舟转动着拇指上的漆黑扳指,身后的大弓发出低沉的嗡鸣,宛若涟漪荡开夜色。
顾时遥自高处俯看张以舟,两人却好似立在同一刃悬崖之上。多年前老师家中的那片风雪跨越经年刮入了夏疆,手脚生疮依然刻苦勤学的学生,和那个不谙世事的弟子,被天命推入了相似的境地。
分明手中无锋,一思一念却判千万人生死。他们的较量是权衡利弊,是一步差池,满盘皆输。
顾时遥倏地展眉笑了,他道:“张丞相若执意认为是我们藏了你的妻子,为自证清白,我也只好让丞相随意搜查了。只是,如若尊夫人不在我这,丞相大人是否该留下点什么,以示歉意?否则叫人知晓我这沙鬼域这般好进出,日后万里钱庄如何辖制夏疆?”
“你要什么?”
“留下丞相之印,以及,一条断臂。”
“可以。”
“好魄力!来人,开城门,迎尊客!”
卫兵退去,石头垒砌的城门缓缓打开。贺知漾却生出一股不安,真刀真枪地干,她自然不虚。但城楼上这人,跟他们玩的是心眼子。“喂,张以舟。这里可是万里钱庄的地盘,光他们那黄沙阵就已经拦了我们数日,他这假宫殿里,能没点九宫八卦?万一找不着齐蔚怎么办?是你留胳膊还是我留啊?”
“我留。”张以舟道。仿佛只是谈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率先走入了翻版的岐南王宫之中,带着二十余人搜查偌大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贺知漾已经不耐烦了。顾时遥没有再设任何阻拦,所有的仆役都拱手垂立。贺知漾在这里横行霸道地抓到两对野战的鸳鸯、三个偷嘴的小孩、四个不知是监视他们还是监视顾时遥的细作,唯独没找着齐蔚的影子。她一脚踹开大门,四下检查,什么都没有。她咬着从小孩手里抢的鸡腿,问左桃,“张以舟那有线索吗?”
左桃刚关上暗格的门——发现暗道,没发现齐蔚。“将军,张大人那也还在找。不过,顾时遥跟着他过去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子多,也不知谁弄死谁。”贺知漾抹了嘴上的犹,走向下一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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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舟推开下一道门,入眼便是满屋子肃穆的牌位。他脚步微顿,停了片刻方才迈步进去。
顾时遥幽灵似的,飘在他身侧,“张丞相,怎的也害怕了?”
“她很害怕,是吗?”张以舟答非所问,他撩起下裳,跪在了蒲团上,俯首叩了三拜。
顾时遥划开一支火柴,将熄灭的白烛点起,“这里长眠的人,每一个都视死如归。”
“逝者已逝。”
“英魂难安。”
“她是无辜的。”张以舟站起身,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用脚步声探查地下。
“岐南人哪一个不无辜?”顾时遥抱袖同行,单看背影,他们仿佛两位交情不浅的友人,久别重逢,得慢慢聊近况。
“你想如何?”
“岐南王脉尚存,丞相以为我要如何?”
“那么你也该明白我将如何。”
顾时遥狭起眼,淡然道:“多年前景松老师便说过,他的学生都太过聪慧,恐将相争。老师到底是所料无差。”
“老师知道你来自岐南?”
“景老师曾向岐南丞相济允求教,那时王太孙与我一同听了一场激辩。想必是那时,景老师记着了我,知我已拜入济允先生门下。否则景老师何必退而求其次,选了你?”顾时遥察觉了张以舟微妙的神情变化,笑道,“张丞相莫不是还计较当年那场文斗?你虽输给了我,但你比我年纪轻,逊色些许,也无可厚非。不过,我倒是记得,景老师一直想要你潜心研学作画,你怎的又入宦海了?老师会后悔选你么?”
“你一直很聪明。文章切中肯綮,诡辩更是杀人诛心。”张以舟道。祠堂中没有齐蔚的痕迹,他退出祠堂,轻轻合上门。
“谬赞。”顾时遥似乎很喜欢他的评价,眼梢的愉悦显而易见,“对了,我记得,你不是与梓缳郡主两小无猜?不是生生世世的诺言?怎的又移情了她人。对新夫人,还约下一世的白头吗?不过,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多许几次死生契阔,也并不违背伦理纲常。”
“我还是低估了你。”张以舟道。
“我却是高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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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时辰。东方临近既白,而张以舟一行,始终一无所获。
“张丞相,怎么停下?不找了?”夜晚的寒气未散,顾时遥加了一件披风,他甚至不忘给张以舟一件。
张以舟定在原地,摩挲着腰间白玉。玉面上出水的锦鲤已经被他磨得有些平了,但玉却是越佩越温润。
“蔚蔚。”张以舟喃喃道。没有人回应他,他忽地拔腿快走,甚至翻过游廊,踩着昂贵的草皮横穿花园,沿着溪水奔回宫殿环绕的绿洲水源。“蔚蔚——”
“哗——”晃动残月的涟漪忽地变做水花,宛若珠玉落地,溅起巨大的声响。在那水中央,垂死的精灵拼尽气力撕扯渔网,挣扎出了水面。
“以舟……”齐蔚在被拽回去的间隙,喊出了声。
“蔚蔚!”张以舟脸色惊变,下一瞬,三箭连发,洞穿了束缚齐蔚的那三人。他拼了命地奔入水中,冰冷的水线淹没他的脚踝、膝盖、腰腹,直到淹没胸口,他才终于接住了齐蔚。
“蔚蔚,我在这、我在这……”张以舟愤怒地撕开缠绕在齐蔚身上的渔网,带着她涉水回岸。
顾时遥诧异地走来,“这是尊夫人?”
“滚!”张以舟翻手将黑弓反握,弓弦朝外,横在顾时遥脖子上。细长的弓弦也是杀人利器,顾时遥再进一寸,或是张以舟再推一寸,顾时遥便会尸首分离。但弓弦没能往前。
齐蔚颤抖着牙关,抓住了张以舟的胳膊,“以、以舟……走、走……”顾时遥若死在张以舟手里,所有人都离不开沙鬼域。
贺知漾与平荻他们已经听着动静赶来。贺知漾一见齐蔚那副垂危的模样,瞬间怒不可遏,“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重刀起落,斩下了顾时遥身边的近卫的人头。
“贺知漾!”张以舟横抱起齐蔚,向宫门撤离。
顾时遥在他们背后,道:“张以舟,我们的事情,尚未完结。”
张以舟什么也没说,他若是开口,便是要杀人。齐蔚分明只与他离了半个月,却已经骨瘦如柴。甚至肩骨突出,刺痛了张以舟的胸口。她像是被水鬼掠夺了生气,靠在张以舟身上,除了牙齿磕碰的声音,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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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差一点,就死在水底了。
他们用渔网罩着她,将她藏进水中。起初她还能反抗,于是他们将呼吸的芦苇杆抽走,直到她濒死时,才让她呼吸一次。齐蔚连日未食,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在水底纠缠许久,她到底是失了气力。
直到听见张以舟喊她,她咬破舌头,用尽力气方才挣得一线机会。还好是张以舟,若是意识模糊的错觉,她再次被拉入水,那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张以舟带着她迅速离开了沙鬼域,走出黄沙阵便就地扎营,生起篝火给齐蔚取暖。
一层层的狐裘盖上,再灌药,可齐蔚还是毫无气色,甚至四肢都冻得失去知觉。张以舟解开衣服,将她贴身抱入怀里,揉搓着她的脸颊。“蔚蔚,蔚蔚,跟我说说话,不许睡着……不许睡……”
眼泪大滴滚落,坠在齐蔚额头上。张以舟匆匆擦拭,更多的眼泪又坠了下去。
“没死呢,哭什么?”贺知漾揭开厚重的帷幔走入,她猛灌一口烈酒,将酒囊丢给张以舟。继而掀起衣服,把齐蔚的腿折起,捂在自己身上。“嘶……尸体都没这么冷。”
张以舟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道:“多谢。”
“得了吧,也不是为着你。”贺知漾往手上哈了口气,伸进衣服里搓齐蔚的腿,一搓,就是硌手的疤痕,再往下,是足弓上粗砺的老茧。贺知漾沉默一瞬,问:“齐蔚吃了挺多苦?”齐蔚总是笑嘻嘻的,兜里又有花不完的金子银子。贺知漾原以为她是谁家的千金,为了张以舟才猪油蒙了心,混进军队里找罪受。
张以舟捧着齐蔚的脸,嘶哑道:“是吃苦长大的。我也没照顾好她。”
“哦。”贺知漾没再多说。
一会,贺九和左桃又进来了,她们接替贺知漾,用身体捂热齐蔚。再一会,另两个女兵又进来替换她们。
贺知漾看张以舟已经冻得脸色与齐蔚的相差无几,叫他先出去,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仿佛谁来,都是与他抢夺齐蔚。
不知过去几时,齐蔚身体慢慢回暖。张以舟给她施针后,又灌下汤药,她才从鬼门关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