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叁拾

    第二日,张以舟帮齐蔚化好妆后,便换了朝服。相比对齐蔚的细致入微,他对自己实在草率,衣服一套,乌纱帽一戴,再系上腰带,便完事了。

    但是长得好看,再怎么草率也还是很好看。齐蔚看着张以舟,呆呆地想。

    张以舟理了理衣袖,忽然弯腰,食指在齐蔚嘴角勾了一下,道:“口水要掉下来了。”

    “啊……”齐蔚抹了一把,什么也没摸着,却惹得张以舟笑了。

    齐蔚也跟着笑,站起身用手掌抚平他的衣襟。手心贴在他胸膛时,平稳的心跳经过骨骼,传到了齐蔚心口。

    “今日你要舌战上北群臣?”齐蔚问。

    “高致晟花了点时间确认我给他的消息的真实性,如今他知道了,强敌可不止魏远,还有他此生不愿触及的惊梦。此般状况下,他无法与我们撕破脸皮,只好循旧例由两国商榷领土分割。不过,‘商榷’的确也叫‘舌战’。”

    “你一人对战整个上北朝廷,会紧张吗?”

    张以舟摇了摇头,“有理有据之事,便不惧他们如何刁难。”

    心跳得毫无波动,显然是成竹在胸了。齐蔚笑笑,道:“那我祝,夫君,旗开得胜。”

    也不知道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齐蔚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下次,你穿着这身衣服同我玩玩,好不好?”

    玩玩?张以舟没跟上齐蔚的跳脱。

    齐蔚极有耐心地,沿着他腰带上的纹路,哄他入局,“弄脏丞相的朝服,会被判刑吗?”

    心跳,像长条鞭炮那样炸开来了。

    ————

    没多久,上北大殿里,是真正炸了锅。

    张以舟将新的舆图往上北面前一展,群臣都惊了——雍梁要求与上北平分燕山,甚至把闳都拿走!

    闳都地下有无数铁矿有待开掘,还有金矿隐藏期间。上北大动干戈,原因之一便是看中了燕山的矿,他们全然无法接受矿产被雍梁摘走。

    “张以舟!淮清王赌上命救你的女人,难道你的女人连一块地都不值吗?!”上北几十号人被张以舟的唇枪舌剑死死压制,他们已经被磨到失去耐心了,不知谁人拍桌吹胡子瞪眼地无礼质问。

    “内人承蒙淮清王相救,我自当以命为报。然闳都非我张家所有,乃是雍梁国之王土,我岂可借国利,报私情?闳都,雍梁寸土必争!”张以舟依然好言好语地,神色中却显然有了不快。

    齐蔚原本跟在张以舟后头,听见有人开始拿她说事之后,便悄悄退出了大殿。

    昨日傍晚,张以舟回王宫时,被高致晟请去了含光殿。而今日高致晟未在这场“商榷”中露面,显然是昨日便与张以舟达成了共识。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双方都得有所取舍。

    齐蔚暗猜,闳都最终到了雍梁手上。同时,雍梁国界线会凹下一块,因为廊城沿线将全部划给上北,这样上北的茶马长廊就完全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这场“商榷”只是给高致晟的强势一个台阶下,当然也是给雍梁一个台阶。毕竟人们总期望,单刀赴会的故事,要有一个足够精彩的结局。比如上北绝对碾压,或是雍梁大获全胜。但政//治博弈大多是鱼或熊掌取其一,一方过于强势,最终得利的只会是黄雀与渔翁。

    只是昨夜张以舟说要成全朱璟,拿走了闳都,还要怎么成全呢?齐蔚不知道。但张以舟做不到的事情,不会开口。他一人面对上北朝廷,依然成竹在胸,游刃有余,齐蔚相信他会有办法。

    齐蔚独自走出了大殿,但也不敢离开太远。大殿周围几乎没有树木,烈日直照在大理石地面上,惹得人心烦。为了贪凉,齐蔚躲到了大殿附近的几口大水缸下,蹲在阴影里。

    水缸里养的是张以舟家也有的缇紫芙蓉,还有锦鲤在水里游动。锦鲤时不时跃出水面,咬荷花花瓣,于是哗啦啦的水声一下接一下。

    齐蔚忽然想起西周朱颜赠她和张以舟的玉佩,她不常戴她那一块,已经收起来了。但张以舟那块,他一直佩在身上。虽然不曾明说,但张以舟确实很喜欢带着和齐蔚有关的东西。

    齐蔚赠他的那只玉兔灯,已经摔坏了。但张以舟还带着,在乐京时,他还特意找到了最好的工匠,将玉兔灯送去修了。修理的费用说不定能再淘一盏兔子灯,但张以舟只想要他那只。

    张以舟这个人,不动情则矣,动则掏心掏肺。齐蔚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善事,能勾走张以舟的心……

    齐蔚捡了石块,边发呆边在地上胡乱画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大殿里的“战况”一直很激烈,齐蔚躲着日头挪了几次,张以舟还是没出来。

    一道影子忽然遮住了齐蔚一开始画的四不像,她汗毛倒竖,立即蹭起,做防御姿态——是谁已经走近了她,她却全然未察觉?

    “你是……”走来的人发出声音。

    “高致晟?”齐蔚惊愕中,脱口而出。“……参见王上。”齐蔚没想到突然出现的是高致晟,直呼名讳后,立即硬着头皮见了礼。

    高致晟并未怪罪,他点了点头,道:“张丞相之妻,怀熹冒死救的女兵。”

    高致晟两句话,让齐蔚觉得自己特别像柳临风话本里玩弄男人感情的恶毒女人……

    “不必拘谨。”高致晟又发话了,“寡人方才回宫,尚未着君服。你只当寡人是寻常人即可。”

    这我哪敢?齐蔚心道。张以舟说高怀熹对朝臣严苛,但对百姓还算仁慈,时常微服出访,体察民情。他把齐蔚当不吃禄食的平头百姓,自然是和蔼可亲,但齐蔚可不是作为平头百姓进来的,万一高致晟又想对她也严厉呢。

    然而高致晟似乎只当她是普通人,他低头颇为认真地审视地上的“画作”,认可道:“有些童真意趣。”

    “……谢王上。”

    “怀熹幼时也爱泼墨,”高致晟道,“有时甚至在奏折上画些猫儿狗儿,愈长大倒是愈拘束了,不敢再画心中所想。”

    这深宫里,哪个识字的敢说真话?齐蔚腹诽道。

    “吃枣儿吗?”高致晟突然问,他伸出鹰爪似的大手,手中有几颗晒干的红枣。

    齐蔚谨慎地谢他,取了一颗。

    “乃是乡间小儿赠予寡人之物,虽是农家粗品,但也不失香甜。”高致晟说着,自己先吃了一颗。

    见他吃了,齐蔚才敢放进嘴。

    但是好大一股怪味,好难吃……齐蔚猛地将枣吐了出来。

    “吃着虫了?”高致晟跟着齐蔚,眯眼看她手帕里嚼了一半的红枣——真的是虫,甚至有灰色的虫卵。“寡人方才也吃着一颗。”

    “看茶。”高致晟对身后的宫人道。

    立即有宫女捧着茶水到齐蔚面前,还有瓷盆,让她吐漱口水。但齐蔚不敢碰了,“谢王上赐茶,草民并无大碍。”

    高致晟自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敢碰,他也不戳穿,只道:“若是需茶水,四周的殿内都有,若是吃坏腹泻了,也可宣太医。”

    “是……”

    高致晟说罢,将剩下几颗红枣倒进她手里,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走后没多久,大殿内偃旗息鼓,众人神色各异,愤怒的、得意的、看戏的都有。张以舟在最后与高怀熹并排出来,两人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走下台阶后,高怀熹对张以舟作了个揖,随即同上北官员一起走了。而张以舟向着齐蔚走去,远远见她脸色不大好,问:“晒着了?”他抬起袖子遮在齐蔚头顶,然而齐蔚面色蜡黄地说:“我吃了半条虫子,还有一口虫卵……”

    “什么?”张以舟没想到上北之行最令人诧异之事,居然在这等着他。

    ————

    齐蔚漱了好几遍口齿,才终于能把话说清了。

    “高致晟微服私访回来,请你吃了一颗带虫的红枣?”张以舟复述问。

    “是的。”齐蔚将兜里的红枣掏给他看,“这也是他给我的,说是乡间孩子请他吃的。”

    “试试毒。”张以舟从齐蔚发髻上拔下银簪,划开了每一颗红枣,其中一颗和齐蔚吃的那颗一样,已经长虫了。但是没有毒在里头。

    看起来,齐蔚只是从一堆红枣里,挑中了长虫的一颗。倒霉罢了。

    “应该没事。”张以舟拍了拍齐蔚的背,安慰道,“只当是吃了些进补之物吧。”

    “行吧。”齐蔚郁闷地吃了半壶浓茶,冲淡嘴里的异味,方想起正事,“今日战果如何?”

    张以舟道:“廊城一带,以及运州附属城全部归上北。闳都归我们,其余按地界平分。”

    和齐蔚猜的差不多。看土地面积,雍梁吃亏些。但雍梁很缺矿,他们急需铁矿打造铁甲兵器。“微白的事情呢?”

    “高致晟不日将册封淮清王为王储。”张以舟说着,剥了几颗葡萄给齐蔚去味。明明说的是大事,他却好似只是随口的闲谈。

    齐蔚一口将他手心里的葡萄全咬了,急问:“怎么办,到的?张大人……你简直无所不能。”

    张以舟笑了笑,解释道:“其实不难。淮清王经历燕山战役后,本就是众望所归。我只是添了一把火。”

    “什么火?”

    “我将瑞王高景铭怯懦畏战之事抖了出来。”

    “啊?”

    “方渝斯抵达顷海湾战线后,立马着手同巡防营复议那场败战。他察觉了高景铭是假装受重伤,逃避上战场,导致上北在紧要关头,群龙无首。高景铭不是雍梁的兵,方渝斯无可奈何,但他留心此事,特给我送来了消息。我推测,高致晟与上北朝中的一些人定然知晓此事,只是高致晟还想用高景铭制衡朝中各方,所以高致晟不处置,便也无人敢出声。但我在谈判时,将这事公之于众,让他们再也无法避而不谈。上北朝廷中,许多高官都是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拼杀来的功名,他们最厌弃此等懦夫。而他们越厌弃高景铭,便会越推崇与将士共生死的淮清王。”张以舟道,“我想,剩下的事情,淮清王应该有数。”

    最得罪人的事情,张以舟已经干完了,他马上走人。而他挑起的东风,高怀熹会接住。

    “那就好。”齐蔚用力抱了抱张以舟,道,“谢谢张大人。”

    “只有一句‘谢谢’吗?”

    “您想如何?”

    张以舟握住齐蔚的手,让她在见势不妙时,不能躲。他挑起眼梢,红着耳朵道:“我还穿着朝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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