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

    两日后。南都大营。

    齐蔚抚摸着马头,令战马安静下来。春寒未尽,但她战甲内的衣物已湿透。执枪立于前锋营前端的方渝斯亦是紧张得冒汗,他缠在手间的布帛已经吸饱了。

    三军自午后便着甲待发,可出军的命令迟迟未下。为保护民众,南都已经全面封锁,此时站在大营内,只能听见风过树梢的声音。

    季方缩下背,接着齐蔚的遮挡偷偷吃玉米饼。全兴凑到齐蔚身边,悄悄道:“头儿,怎么还不发兵?”

    齐蔚摇了摇头。

    全兴又道:“你问问张大人?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齐蔚抿嘴瞥了他一眼,全兴一对上,便悻悻退了回去。

    别说齐蔚,恐怕骆羌都从张以舟那问不出消息。十日约战的决定是张以舟下的,何时出战也是张以舟拿定的。他这次意外地,什么也不曾与众位将领商量。

    沉鹄关地势高,本就是守城的天然险地,加上龙霆虎兵的悍然战力,要夺下沉鹄关,难于登天。齐蔚猜测张以舟在下一盘一招定胜负的棋,不能出任何差池。

    但中午齐蔚和张以舟吃饭,他看起来并不紧张,饭桌上甚至跟齐蔚说了几个奇闻逸事,让齐蔚放松些。齐蔚忍不住想问他的计策,却在开口之前,被张以舟封住了唇。

    他的伤寒已经退了,于是很有耐心地把玩着齐蔚的指尖,含吮她的唇齿。他有种闲庭信步的淡然,让齐蔚想起张府花园里的秋千。过年时,张以舟从王宫回来,说御花园的缠花秋千很是不错,问齐蔚可喜欢。齐蔚说想玩玩,于是第二日,张以舟便找了工匠,搭了架秋千。待得春三月,便有花影重重攀缘其间。

    齐蔚恍惚间觉得他们此时正在秋千上亲吻,身后春花迷人眼。她伸出舌尖,张以舟又作弄般离开,转去咬她的耳垂。

    他最后和齐蔚的约定是,她平安下战场,便能双倍在他身上亲回来。齐蔚被亲晕了,走出营帐时才想起张以舟半点没提如何夺沉鹄关。

    齐蔚思索着,此事必然机密,只是压力不在张以舟身上。那在谁身上呢?骆羌这?

    “哒”“哒”,骆羌忽而骑着战马走到了辕门处,他扣上兜鍪,猛然一扬长枪。三军霎时间踏响了进军的号角。

    齐蔚以为他们会向着沉鹄关去,可出南都后,骆羌领着他们上了东北群山间。这几日虽有春寒,却并未下雨,山路干燥,行军方便且不易出现滑坡。齐蔚翻过山头,再上马时,忽想到,这会不会也是张以舟计策中的一环?

    “头儿。”季方忽然骑马追上齐蔚,压低声音道,“我们拐了一个大弯。”

    齐蔚点点头,做手势让他不必声张。走山路是齐家人的看家本领,齐蔚在翻山时,便意识到,他们从东北拐向了西北。

    骆羌对此什么也没解释。方渝斯则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一直弓着背四下张望。但他们都没问为什么。骆羌骁勇善战冲锋在前,张以舟运筹帷幄算谋在后,这是昭翎军所向披靡的底气。

    他们从黄昏不紧不慢地走至天黑,当齐蔚以为他们或许会这么爬山爬到沉鹄关时,骆羌突然命军队拆解,留在此地的人原地蛰伏,而另一些人继续跟着他往前。同时,宁铢率斥候四散出去。

    齐蔚扫开落叶,贴耳在地,听见了如雷轰动的马蹄声。这比龙霆虎兵出现在南都城外时的响声还要大,简直不像人为踏出的。反而似是山体内部,岩浆若海潮般汹涌澎湃。齐蔚的耳朵险些被震麻了。

    “齐蔚!”方渝斯从前边悄声喊,“万杰、史唐、袁河野出列!”

    齐蔚连忙奔过去,同其他几个人立定道:“方校尉!”

    方渝斯道:“前锋营二队三队由万杰率领,绕到另一边高地上去。一刻钟后,步兵二营将利用滚石阻拦龙霆虎兵的行进,弓箭营以箭阵干扰第一波。前锋营随即分两翼夹角式俯冲,务必将龙霆虎兵拦截在此。”

    “然后呢?”万杰问道,“听龙霆虎兵这次的阵仗,远超之前,昭翎军要将他们歼灭在此可不容易。”

    “我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昭翎军。”史唐道。

    方渝斯喝道:“昭翎军只依令行事,不问不疑不退!”

    “是!”

    几位将领各去准备,齐蔚原本该跟着她的头儿袁河野走,但方渝斯喊住她,道:“你留下,随我正面迎敌。”

    “我?我配吗?”齐蔚下意识道。

    方渝斯脸黑了一瞬,但难得耐心,“从正面冲击,要扛住龙霆虎兵,并不容易。寻常前锋面对如此威压,可能失去斗志。你既敢接贺知漾的刀,又能驯住手下人,想来不会畏缩。而且骆将军给你选的十个人,虽是刺头,但却是前锋营精锐。”

    齐蔚明白了,保证道:“绝不辜负方校尉信任!”

    方渝斯是最近升的校尉,谁叫都行,但齐蔚这么叫,他总觉得齐蔚在阴阳怪气。于是黑着脸让她走。

    齐蔚摸不着头脑,便当他是抽风。回去给她手底下的人传达校尉命令了。

    一刻钟后,龙霆虎兵果然已经冲到齐蔚他们所在的高地之下。正面看见龙霆虎兵,齐蔚猛地感觉浑身的血肉都在颤抖。他们行进的速度太快了,带来的响声整耳欲聋。他们简直是地上的万千雷霆,顷刻间便能将厚重大地撕裂、踏破。

    第一阵巨石从高地滚落,他们的速度减缓,却依旧没有停下前进的步子。

    弓箭营将带着火焰的箭头射向他们,千支弓箭却宛如流星,落地即熄。

    “他们的甲胄太厚了。”方渝斯咬牙道,“连马身也披着重甲。”弓箭对他们无效,他们依旧极速奔袭。

    那便只能依靠人力了。方渝斯挥动军旗,他一马当先,在最前头冲下高地。他后背插着六面靠旗,既是用作防御,也是让后面的人都能看见他。骆羌和童述颐各带兵马分散在山间,他们要将龙霆虎兵切成许多截,逐一击破。最前边的一段,全权由方渝斯负责。

    他效仿前辈,成为前锋营的脊梁。

    齐蔚夹动马腹,紧追方渝斯冲刺。她一枪崩在最前方的敌军身上,却发现根本挑不破。其铠甲之坚,齐蔚唯见窦铎峰身上的能与之媲美。最可怕的是,窦铎峰只是一人有,齐蔚肉眼可及的龙霆虎兵却是人人皆披这等铠甲。

    齐蔚心头顿时毛骨悚然。一把重刀在她惊惧的瞬间已经向她劈来,她躲不了,也不打算躲。齐蔚双手举枪,将重刀接在头顶,特意韧化过的枪身回弹,将刀反推。这次她不只是推开刀,她旋枪扭刀,于眨眼间,将刀反折了回去。

    “头儿!”季方一声吼,短箭寻着空隙,沿那名重骑兵的腕关节平射进去。敌人顿时哀嚎出声。

    齐蔚一扬长枪,杀入了更混乱的前方。

    方渝斯虽不能像齐蔚一般,每次都迅速察觉到敌人的力薄之处,但他将剑术化入枪中,打一个出其不意,竟能同时与两三个重骑兵缠斗。

    然而,顺风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龙霆虎兵很快便摸清了他们力不持久的弱点,反而逐个开始击破他们。

    好在他们只是前锋营,马上会有后继力量支援。齐蔚绷紧腰,接下一记重击之时,忽而想到,不对!昭翎军现有的兵力要打散四万重骑兵,定然是全军分开了,这里恐怕只有前锋营!方渝斯并未说明这一点,是要保全众人的斗志。

    齐蔚来不及害怕,他们已经开战,便没有畏惧的道理。她的长枪戳在敌人的马鞍下,借着支点凌空横扫,将围攻方渝斯的敌人短暂地击退些许。方渝斯已经负伤,抹开脸上的血,道:“多谢!”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又一柄重刀向他斩来。方渝斯欲格挡,可他的长枪在碰上的一瞬间,即被削断。

    “躲开!”齐蔚几乎在他接刀的同时喊道。她立即撑在马鞍上,飞膝将方渝斯踹倒,那柄重刀方才没能从方渝斯的头颅劈下,而是将战马斩出了脑浆。

    齐蔚见过这样狠辣的斩式,那是贺知漾的刀法。目空一切的,将山威注入其间的一刀。

    她抬眼看去,对方却不是贺知漾,而是一个眉眼如刀削的壮年男人。

    是贺知漾的父亲,贺濯。齐蔚记得张以舟说过此人,他是屠夫出身,从军时大字不识,却从零开始,建出了一支赫赫威名的龙霆虎兵。

    齐蔚咽了口唾沫,直视着他。贺濯目光峻然,他道:“我不杀无名小卒,滚!”

    “那你记住了!我叫齐蔚!”齐蔚蹬马飞身而起,率先对贺濯发起攻击。她不信张以舟的计策里会没有后援,只要她拖住,便一定有转机。

    她旋身扎去,而贺濯以刀面接枪尖,出人意料地,他又左手拔出另一柄刀,从侧面袭击齐蔚的腰。齐蔚右手立即松开枪,以铁护臂挡住这一刀,她旋臂卸力,但整支胳膊还是被震到失去知觉。

    方渝斯自地上捡起一柄刀,从下抡向贺濯。贺濯冷漠地反手砍方渝斯,另一只手同时斩齐蔚。千钧一发之间,一匹烈马御风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脚踢开方渝斯,一手提起齐蔚,将她甩了出去。那人甚至同时还挥动重刀对着贺濯当胸削下。

    齐蔚忍痛从地上挺起时,听见贺濯怒骂道:“孽畜!竟敢对你老子动刀!”

    贺知漾一面狠狠击向他,一面无所谓道:“老头,又不是第一次对你动刀了,至于这样诧异么?”

    齐蔚第一次见这样的打法,这两人完全不躲不避,只硬碰硬地强攻。他们像两只争夺领地的野豹,怒吼着对方。新生的强权者篡夺王座,而昔日的霸主捍卫权威。

    紧随贺知漾而来的,还有一队红带重甲的骑兵,他们迅速接替了昭翎军,开始与贺濯率领的龙霆虎兵对阵。

    一个红带骑兵被击倒在地,兜鍪掉落,齐蔚这才看清,“他”居然也是女人。

    那不过十五六岁的女人像贺知漾一样,高大而敏捷,她迅速撑刀站起,再次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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