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伍

    夜半。与宁铢接防后,陈岩踏着大步走上城头。他已经六十又四了,却老当益壮,守城数日而不怠。几位支援的将领抵达之前,陈岩夜不合眼,昼夜盯着燕山。支援到来后,夜晚他同样也要亲自值守。

    司马追夜袭虽没能将南都占据,但依然造成了民众伤亡。陈岩对此始终耿耿于怀。

    “将军——”一名年纪不大的士兵急奔至前,道,“出大事了!我们抓到一名细作!”

    “细作?在哪抓到的?”陈岩边问,边提着他下去。

    “在城中最大的取水处抓着的!”

    陈岩脑袋一轰,急吼道:“军医呢!把军医叫起来!”南都一大半百姓饮水都仰赖城内一口古井,军队亦是如此。陈岩一再强调要严密把守城中各个饮水点,谨防敌军投毒,谁想到还是中了招。

    他奔至古井处,宁铢和另两位将领都在了。他们围着那名细作,神色古怪。

    “卑鄙小人!”陈岩怒吼着举起枪,却被宁铢拦住。

    “陈将军,且慢。”宁铢道,“有些蹊跷。”他将一包细密如白沙的东西举给陈岩看,“此人方才便是倒了这种东西进井里,据供述,他已经在城中三处取水处下了药。但,您闻闻这东西……”

    陈岩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味道。

    泉州知军曹维按耐不住,道:“我方才尝过!咸的,是白盐!”

    “白盐?”陈岩一时也困惑不已。

    宁铢点头道:“看起来是白盐,已经令军医去检验了。但至少目前为止,军中尚未有人出现中毒症状。”

    “只有几个水土不服,蹿稀了。”曹维道。

    将领们的困惑尚未得到解答,城头陡然燃起一簇烽火。

    “是攻城!”陈岩往城墙赶去,道,“十有八九是司马追命人出黑招,想趁我军中毒再开战。虽不知究竟被他下了什么药,但至少此刻,我们尚可一战。诸位同袍,南都仰仗大家了!”

    三位将领皆抱拳,急命各城军士协同作战。

    城外。

    当兵员源源不断补充上四面城墙时,虎啸旗下的司马追几乎面如死灰。他分明已经收到投毒成功的信号了,雍梁的士兵为何还有一战之力?骑兵刚刚冲出,前排将士便被强劲的箭雨击落。燕山国付出惨痛代价才将战线推至一百五十步之内。

    司马追急不可耐道:“弓箭,弓箭营上啊!”

    方巾幕僚道:“大人,尚且不是弓箭营的射程!”

    “不过一百五十步了!哪里不是一射之地?”司马追急得绕着旗杆打转。

    幕僚道:“一百五十步是平射距离,可如今我们在城下,而南都城墙高达三丈!”

    “那就用床弩!”司马追将虎符高举,道,“床弩射击!搭梯登楼!”

    床弩威力之大,能将粗壮的箭矢射入墙体中,从而让攻城士兵借力攀上城楼。可雍梁的兵力尚未被消耗,此刻登楼,无异于用人命搭梯。“大人,不可啊!”几个幕僚纷纷跪地,“此举只是无谓牺牲,夺下城池的可能性极小!”

    “若不夺下南都,本官如何向国主交代?如何向燕山百姓交代?”司马追一意孤行,将虎符抛了出去,强要攻城。他给国主回复的信件里,承诺国君七日内破城。如今死限迫在眉睫,龙霆虎兵又无论如何不肯发兵,他不拼死一战,那便是必死之局。

    南都城楼上。

    陈岩看见比雍梁人高出一个头的壮汉一个接一个爬上城墙,却依旧镇定自若。他挥动旗帜,将士们立即将火油倾倒,在城下点起了熊熊大火。同时长枪与护盾列阵,抵在城墙上,将爬上来的敌军尽数戳成巨大的肉筛子。

    枳阳团练使马珞真兴奋地搓着手掌道:“司马追这个草包是疯了吧,分明是给我们送军功来了。”

    “可不是。”曹维道。

    “竟然还这般张扬地坐在军旗底下,天下文官的胆量可真是被他一人占了七分去。”马珞真讥讽道。军旗高竖,让己方备受鼓舞,但也给敌方立起了活靶子。将军们自然是有本事这么干,可一介文臣站那,但凡有人杀进去,他恐怕连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马珞真将一把长弓拉开,白羽箭搭上,眯眼比了比,发现这个距离还是远了些。他放下弓箭,道:“我领一队人出城,拿下司马追的人头。”说罢,他提着大刀跨下城楼,带着略摸二十人骑马出城。

    “陈将军……”宁铢看向陈岩,面露担忧。

    陈岩握着拳,并未置言。

    ————

    “大人、大人!雍梁开城门了,他们怕是要反攻!”幕僚们几乎扑在地上,拉着司马追的衣摆,求他暂撤。可惜司马追已经杀红了眼。

    司马朝胤这个粪夫能登庸称王,司马追凭什么不能?不臣之心逐渐在血光中冒了头。他若拿下此城,便可在武将中建立威望。朝中武将对司马朝胤不满已久,或许这就是司马追的龙兴时候。

    “我燕山国儿郎各个肩能扛鼎,如何会畏惧雍梁小儿?”司马追尖锐地大喝道,“取雍梁上将首级者,本官赏千金!”

    原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而司马追并未意识到,军阵已然大乱。混战之中,身上起火的燕山步卒哀嚎着难辨方向,以至于带着大火冲入了己方阵营。而依旧前进的士兵竟多次被同袍的尸首绊倒。有的人见战况不妙,冲上前也是受死,便顺势躺在地上装作伤员。

    许多年后,四海进入天昼盛世。史官们依据柳公所著的《登庸史录》,修订南都城下这一战役载记时,既笑司马追宛如宦官监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怒其司马昭之心,致使三万兵卒白白葬身,其中又不下千人,是被慌乱的同袍踩死的。

    后世如何作评,司马追是顾不上了。他眼看着雍梁数十匹骑兵像砍秸秆一般斩杀燕山将士,为首将军的目光更是投在了虎啸旗下。

    司马追握着侧腰的刀茎,拇指抵在镶金的套环上。他竭尽全力,却因颤抖,而始终拔不出这柄御赐的宝刀。

    “大人!”几个幕僚喊着,在同一时刻松开了司马追的衣摆,四散滚开,逃命去。

    这是司马追一生中将刀锋看得最清楚的时刻。司马朝胤造反时,他还是埋头苦读的穷秀才,丝毫不管国内如何战乱。直到准备进闳都赶考,他才发现王位更替,掌握天下大权的,已经成了他那“在一张桌上吃过族饭的亲堂叔”。

    踏在半空的前蹄,伴随着刀光落下,司马追惊惧地手脚抽搐,连逃命都忘了。正当他以为自己即将身首异处时,一块漆黑的刀鞘带着破风声,猛然将那柄断头刀撞了开来。刀鞘上蓄起的蛮力之狠,甚至让厚实的刀背裂开了数道断口。

    马珞真并未看清是何处来的刀鞘,习武的本能令他在顷刻间伏倒于马背上。同一瞬,一把淬着冷冽寒气的重刀从他发顶削过,回旋而走——马珞真若再晚一步,身首异处的便是他。

    “来者何人?”马珞真高声问。

    “你难道不知晓我的名号?”对手显然并不怕暴露方位。

    马珞真顺着声音看去,恰见十丈外,一名普通的兵士揭下了兜鍪,露出一张历过风沙的粗糙脸庞。

    他朝马珞真不屑一笑,双手握住了重刀。哪怕他穿着厚重的甲,马珞真也在第一照面时,认出了那是个女人。能在战场上如此狂妄的女人,只有一个。

    马珞真几乎毫不犹豫向他带出来的骑兵们,发出回城信号。他亦是立即调转马头,向城门狂奔而去。撤离之快,仿佛看见鬼门大开。

    贺知漾提刀立于尸山之间,一匹通体墨黑的高大烈马自燕山阵营向她极速驰骋。在靠近贺知漾时,烈马也全然不减速。它快得像雷影,踏出的轰鸣又似地动山裂。疾奔至主人身旁的一瞬间,它背上的鎏金马鞍被贺知漾反手拽住——她惊人地在烈马飞驰之时,跃上了马背。

    贺知漾像死神一般追上了马珞真。她拔出刀,而马珞真根本没想过接招,他立即矮身躲在了马腹一侧。然而,贺知漾的刀并未走空,她同样矮身,一刀斩断了两条马腿!

    马珞真和战马一样,因着速度,被飞甩了出去。他膝盖滑地,直到护膝磨裂,才终于刹住。他的刀已经脱手,危急中,只能拔出腰间的短刃。

    他的预判没有错,贺知漾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重刀紧追,短刃连须臾都未撑过,便断裂了。马珞真试图闪躲,却快不过贺知漾的刀。嗜血的刀口几乎劈入马珞真的头骨,然而一杠长枪蓦地拦住了刀。一瞬间的迟滞,给了马珞真逃命的机会,他淌着满头的血,滚身从地上逃开,陈岩立即将他提上了马背。

    贺知漾回过头,咧嘴笑了笑,像豹子看见猎物一般,舔舐利齿。

    陈岩第一次觉得自己恐怕力不从心。他一面警惕地盯着贺知漾,一面拍动马臀,令它后撤。

    贺知漾却好似从没有试探的时候,她懒得跟陈岩周旋,一声马哨便让坐骑踏动后踢撞向陈岩。她同时拦腰横劈,以巨大的冲力斩出。

    陈岩避无可避,只得以铁枪枪身,强行格挡。夜色中,两把兵器擦出刺耳的嗡鸣,长刀薄薄的刀刃首先出现裂痕。

    陈岩在这一瞬间抓住了机会,爆喝一声,挑开了贺知漾的刀。贺知漾不以为意,“嘁”了一声,即用裂刀斜斫至陈岩的胸口。

    长枪不利于近战,陈岩登时以铁护撞击裂刀。但这柄裂刀仿佛完全未有损伤,它依然霸道而凶狠,以铁器难以承受的重量凿断了他的小臂。陈岩这才意识到,贺知漾的蛮横根本不在于兵器,她本身便是一柄霸刀。

    “嘭!”又是一杆长枪袭来,拧在了刀身之下。

    贺知漾觉得毫无新意,这杆枪根本阻挡不了她劈开敌人胸肺的轨迹。

    然而下一瞬,长枪旋动,一股力似无穷深海,吞下重刀,卸走了贺知漾的霸力。她的刀,第一次被阻停。

    贺知漾冷哼,飞起一记腿,将陈岩与马珞真同时踢下了马。而她旋过腰身,看清了是谁挡下她的刀——一个穿着细鳞甲,背上扎黑金云焰旗的低阶前锋。

    “有点本事。”贺知漾道,话音未落,她的坐骑猛冲,而她用裂口的刀直劈对方面门。

    这名前锋双手横枪,接住了贺知漾的一刀。贺知漾不信他能一直扛住,她跳上马鞍,自高向下,以绝对的威势压制住了黑枪。

    前锋仰起头,两人几乎隔着兵器,面对上面。贺知漾忽而一怔,道:“小子,你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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