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柒

    上北国,皓临王宫。

    王宴上的丝竹管弦弹奏未休,国君高致晟却已经悄然离席。他奉行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素来对笙歌靡华都是浅试则止。举杯开宴后,高致晟便拖曳着宽大的华服回了书房。但他并不禁止下边人大摆宴席,故而王宴依旧热闹非凡。

    “别动、别动,我再试试……”朱翡玉举起半尺长的白银羽箭,向着前方一堵挂满玉环的竹墙轻轻一投,伴随着羽箭清响,下数第二排的一枚玉环被击碎了。

    “恭喜王妃,海白珠一串。”内官报道。

    “我不要海白珠!”朱翡玉撅起嘴,挤开两侧的人,道,“我要珠铂玉簪!让我再试试。”

    被挤开的福莲公主恼道:“你都试上十几次了,可挨着珠铂玉簪了?可知命里无时莫强求?”

    扶起公主的女孩也嘀咕着,“雍梁的小土鳖,没见过世面。”

    “你说谁土鳖?”朱翡玉插着腰,气汹汹地质问。

    “谁没见过世面谁土鳖!”女孩不甘示弱。

    朱翡玉看清女孩的面容,讥讽道:“你不是败仗将军的女儿吗?怎么,还有脸面同本宫坐一起?我雍梁的将军,可是连云外天都拿下了。”

    “你!”女孩卯起头,像发怒的猫一样,爪向朱翡玉。

    “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一声呵斥响起,将一众女孩的怒气压了下去。淮清王母妃朱婧,着一身端庄的流金宫裙缓缓走来,“王宫夜宴,一众公主在此大打出手,传出去,王族威严何在?”

    她皱纹遍生的眼皮下,投出一股沉重的威压,将朱翡玉压得都不敢放肆。直到朱婧离开,朱翡玉才敢抬起头,这会,她对珠铂玉簪已经失去了兴趣,冷哼着扬起裙摆,转身走了。

    “两个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

    “小人得志……”

    窃窃私语迫不及待地滋长而出,像蛛网一样缠住了扑光的飞蛾。

    朱翡玉高高地昂着头,穿过铺了昂贵狐毛毯的大殿,穿过靡靡歌舞,走回“淮清王妃”的高位上。那位置伴随的,是年轻而俊朗的淮清王高怀熹。

    “王爷——”朱翡玉眼神亮起,跑过重重台阶,倚在了高怀熹身上,“王爷,你出来啦?与王祖父谈得如何?可得‘守岁钱’了?”

    高怀熹押着酒,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如玉的手臂,并不开口。

    朱翡玉早已习惯他这样想着事情,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她自顾自抬起他的胳膊,钻到他怀里,玩弄着他衣襟上的珠玉。一会无聊了,又抢他的酒喝。高怀熹也不拒绝,她喝,他便再倒一杯。

    “王爷……”上北的酒太软了,喝半天,便也没了兴味。朱翡玉摇着高怀熹的胳膊,道:“我想要珠铂玉簪,你帮我去投几只羽箭好不好?投中最高最中间那个玉环,就能拿到了。”

    高怀熹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大殿下的玉环墙。“我没有准头。”他说。

    “可我听说你投壶最好呢,我来了之后,都没有见过你投。”朱翡玉娇娇地说着。

    高怀熹摸了摸她的脸颊,忽而提着衣摆起身,大步走下了阶梯。

    朱翡玉见他走向玉环处,欣喜地跟在他身后,她天鹅般的玉颈掩饰不住地倨傲。

    “王爷,在这——”朱翡玉叫道。然而高怀熹片刻未停,径直走出了殿宇。朱翡玉渐渐明白他只是想离开大殿,她失望地垂下眼,拖着裙去追他。可高怀熹走得又快又急,她总是追不上的。

    “王爷……”朱翡玉慢慢跑不动了,这条绣着八百颗珠玉的冗长宫裙,实在太沉。她弯下腰,艰难喘息着。

    “王妃。”一名婢子托起了朱翡玉的胳膊。她疲惫地靠在婢子身上,“绿簪,我们偷偷出宫吧……”

    “王妃,您在唤谁?”婢子问。

    朱翡玉没有回答。

    另一边,高怀熹坐在琉璃屋顶,沉闷地灌着酒。今夜万里无云,天上一轮圆月,海上又是一轮。百姓纷纷摇着船下海,去打捞被月色浸润的海水。那是月亮神的赐予,用之洗足,能够涤清旧年的风尘。

    母亲说,他出生那年的新年夜,也是圆月高照。父亲乘着千人划桨的大船,出海为他打捞一捧海水,为他洗足,愿他一生轻弛快意。那是父亲最后一个新年。

    此后,母亲日复一日地追忆站在船头的那个男人,一次次向高怀熹描述他的样貌与才气。她生怕,高景安被遗忘,被海水永久地带走。

    “王爷——”清清的一声从屋檐下冒了出来。紧接着,一架木楼梯搭在了琉璃瓦边缘,一个女人爬了上来。她踩上屋顶,摇摇晃晃地朝着高怀熹走去。“强攻魏远国的奏议,国君答应了吗?”

    高怀熹瞥了她一眼,“年后便知了。”他往边上挪了挪,与这女人隔开了些许距离。

    女人笑了笑,将一只锦盒放下,顺着琉璃瓦的嵌痕,推给了高怀熹,“听说义父赠王爷的新年礼,王爷不大喜欢。不如我替义父给王爷赔罪了。”

    “拿走。”高怀熹淡淡道。

    “王爷不看看是什么吗?”女人打开盒盖,向高怀熹摊了摊手。

    高怀熹落下目光,瞧见月色下,那闪着银辉的细钗。他怔了怔,伸手摸到了钗上,细微的印刻。那是他拓着某人的字迹,一点点雕出来的章痕。

    “明月钗,可还应景?”女人浅浅笑着。

    高怀熹沉默良久,道:“白溪,她嫁人之后,过得好吗?”

    “唔,应该不错吧。”白溪松弛地交叠双腿,道,“听说孩子都满月了,哪日见着你,还能喊声叔叔。”

    “……这样吗。”

    ————

    南方小城。齐家。

    “阿乾,爹伺候珍珠鸟去了?”亓箬沐浴后,换上珊瑚色赫红裙,婷婷走入厅堂。

    齐乾一见她,顿时笑了,笑得亓箬脸色泛红。

    “不合身?”她扯了扯腰身,低头打量自己。

    “娘亲,好漂亮。”齐默在齐乾说话前,大声道。

    齐乾顿时将他从膝上,扔到了一旁的椅子里,“不许抢爹的词。”他拥住亓箬,当着孩子的面,在她脸上啄了好几下,“是太合身了,我险些以为,又回了许多年前,你嫁给我的时候。怪我怪我,不早些给你裁条红裙……”

    “好了,孩子在这……”

    “娘亲,默默没关系的。”齐默捂着眼睛,委委屈屈道,“爹爹教过默默,非礼勿视呢。”

    齐乾一挑眉,满脸都是“教子有方”的自得。亓箬看着他们父子俩,到底是败下阵,由着齐乾亲。

    “再抱一会……”他道,“辛苦箬箬照顾家里。这段时日因着蔚蔚的事,疏忽我媳妇儿了,抱歉。”

    “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亓箬嗔怪道,“况且,夫君哪里疏忽我了?这身衣裙,我很喜欢。”

    齐乾捏着她的手指,一个个数,“没能陪你去观音庙上香、没能把给你的盘扣做完,你辛苦煮的红豆粥,我也没有全喝掉,害你担心了。还有……”他贴着亓箬耳朵悄声说了什么,惹得亓箬满脸羞。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不正经……”亓箬拍开齐乾的手,红着脸不让他碰了。“默默,爷爷去哪里了?”她转头问道。

    “娘亲,默默可以睁眼睛了吗?”

    “可以的,乖乖宝。”亓箬将齐默抱起,怜爱地亲了亲他的眼睛。

    齐默闷闷地看了一眼亲爹,“娘亲最好了,娘亲和爷爷、和姑姑最喜欢默默。”他指着门口道,“爷爷和小鸟去找姑姑了,祖母也一起去了。”

    “哦,爷爷提着小鸟,拿着祖母的画像,去姑姑房间了,对不对呀?”亓箬将儿子的话捋了一遍。

    默默肯定地点了点头。

    亓箬对齐乾道:“爹是不是伤心了?”

    齐乾神色收敛,道:“想蔚蔚呗,还不是怪那个人。”

    亓箬看了一眼桌上的用黑玉雕琢出棋盘,道:“这就是你怪那个人的方式?”

    被看破了,齐乾笑笑,将棋盘挡在身后,“咳……这棋盘确实不错,默默也喜欢,是不是?”

    齐默蹭着衣服,从兜着守岁钱的小袋子里取出两颗白色棋子,“默默喜欢这个。”

    齐乾一看,道:“好啊,你小子,又拿棋子!毫无棋品,爹不带你下了。”

    “爹爹、也拿!”齐默紧紧抱住亓箬,求娘亲做主,“爹爹、耍赖。”

    亓箬揉了揉额头,道:“不许转移话头。”

    齐乾立马求饶,“是,夫人!我意志不坚,被那人贿赂了……不过你看这个棋盘色泽,这个雕工,千里挑一的东西……嗯——但我确实是有错的。”

    亓箬知道丈夫对这些东西毫无抵抗力,她轻轻一叹,不追究了。年前,官驿送来几箱东西、两只活鸟,还有两封蔚蔚的信。其中给哥哥和嫂嫂的那封,实话实说,那些都是张以舟挑的东西。一箱大补之物和活鸟给齐鲁,一箱古籍和玉石纹枰给齐乾,一箱衣裙首饰给亓箬,还有一箱小玩意和一套长生银饰给齐默。

    件件都对上了齐家人的喜好。

    齐鲁以为是齐蔚买的,都用起来了。但亓箬始终对那个人有芥蒂,不肯碰这些东西,也不准齐乾和齐默动。

    “你们男人最会替男人说话。”亓箬在齐乾腰上掐了一把,算给他惩戒。

    她将齐默放地上站稳,让他端起一盘糕点,“默默,去找爷爷,陪爷爷待一会,好不好?”

    “嗯。”齐默乖巧地答应,同时眼巴巴看着亓箬。

    亓箬无奈地把两颗棋子放回他手里,“去玩吧。”

    “不许弄丢。”齐乾补充道。

    齐默点点头,一摇一摇地跨过门槛,走去姑姑房间。南方潮湿,而齐蔚皮肤娇嫩,易生痱子、疹子,他们特意给她留了采光最好的屋子。搬家时,一切从简,但齐蔚的东西,齐鲁一件也不让扔,全原模原样地挪进去了。平日他不大进齐蔚屋里,只是今晚年夜饭上少了人,齐鲁心情格外差,吃完便走去了那。

    “我们也去看看。”齐乾勾住亓箬的手,道。

    “偷听?”

    “那是蔚蔚。我们只是‘旁听’。”

    齐默走到房间门口,糯糯地叫一声“爷爷”,齐鲁便让他进去了。齐乾和亓箬贴在房间门口,听老少两个说话。齐鲁问齐默有没有给姑姑准备礼物,齐默说有两颗珠珠送姑姑串手链。齐默问姑姑去哪了,齐鲁叹气说,姑姑长大了,不要家里了。齐默便信誓旦旦地向爷爷保证,他长大了还要在家里。

    他们说了一会姑姑,齐鲁又问齐默,有没有什么想告诉奶奶的。齐默说,想跟奶奶说,爹爹偷吃他的羊奶,还偷拿了姑姑给他的守岁钱,一定是去买酒喝了……

    外头,亓箬又掐了一把齐乾的手臂,齐乾敢怒不敢言。

    齐默说着说着,忽而慢慢停下,他被笼子里蓝色的鸟儿吸引了。

    齐鲁将金丝笼放在他面前,自个抚着画像,说,蔚蔚这丫头愈发像你了,做事果敢,雷厉风行。长成聪明的大姑娘了,可她长得实在太快,一眨眼,风筝线便牵不住她,让她跟男人跑了。

    齐默把小指头伸进笼子里,摸着小鸟的尾巴,问:“爷爷,姑姑和谁跑了?”

    齐鲁说:“和送小鸟的人跑咯。”齐默似懂非懂。两人静了一会,齐鲁又喃喃道:“阿玥啊,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没能照顾好蔚蔚。是我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入危险境地……你何时,来骂我一顿呢……”

    “唉……”纱窗后,齐乾低低叹了声,揽着亓箬离开。他道:“蔚蔚继承了爹的从商天赋,又长得像娘,她最得爹的疼爱。你记得吗,爹过去有多心仪娘亲。”

    “记得。听说爹原本心仪别的女子,被逼着才娶了娘亲。谁想到,他们后来这样恩爱呢?”

    “娘亲生蔚蔚的时候,大夫救治不及时,导致无可挽回。娘对爹说,日子还长,让他续个弦,好好过。爹一听,便崩溃了。他险些不想要蔚蔚,让别人带着她逃难去。”

    “蔚蔚都已经被交出去了,是你拦着,才能留下。”

    “那时蔚蔚就已经很乖了,睡在襁褓里,有多少东西便吃多少,饿了也不敢哭。仿佛那么点大的时候,便对周遭有所感知,生怕我们不带她走。娘亲弥留之际,让我握着蔚蔚的手,她说,这是妹妹,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乾儿会照看好妹妹的,是不是?”

    “你和爹把蔚蔚照顾得很好,蔚蔚长大了,我们也过好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很好的事情。”

    说话间,新年来了,邻居放响了第一挂鞭炮,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震天响声。

    “爹爹、爹爹——”齐默拉着齐鲁走出房门,蹦蹦跳跳地喊着,“放爆竹、放花花——”

    “爷爷要放爆竹吗?”齐乾挂起笑,大声问道。

    “爷爷,放、放——”齐默着急地叫道。

    “好,爷爷和默默一起过年咯。”齐鲁高高抛起齐默,惹得他咯咯笑个不停。

    齐乾将早已备好的爆竹和烟花推到院子里,与亓箬一起点燃了寓意驱邪祝福的长长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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