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肆

    锁澜关的后勤储备得到补充,雍梁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但,局面并没有更好。

    柳都灵率万雪不断冲击锁澜关内城,他太了解锁澜关了,总有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锁澜关四周,打得雍梁措手不及。雍梁将士几乎被他钓得疲于奔命,为守城而左支右绌。

    柳都灵第一次率万雪打雍梁时,放下的豪言似乎正在应验——锁澜关挺立数十载,而今已成强弩之末,要么倒在万雪手中,要么被戎狄踏破。他仿佛在十多年无望的守城中,终于明白,弱小的雍梁守不住锁澜关。不如他亲自将一砖一石垒起的城池,奉给万雪,求得庇护。

    “要是真的不行了,上面准不准我们撤走啊?”马大开低声对齐蔚嘀咕。

    齐蔚麻利地把一块块番薯摆进蒸锅,假装没有听见他的絮叨。马大开这是跟齐蔚打探上边的意思,齐蔚说什么都是不对的,不如不开口。

    “丞相都在这,应该出不了大事吧?”拿着大刀切番薯的伙头军道。

    “要出事的话,上头的人肯定带着老婆孩子最先跑。”正在鼓风把火吹旺的伙头军道,“谢校尉他老婆昨日还给我们送鞋来着,也没见她要走。”

    “杜将军都没了,谢校尉还能说得上什么话?真正话事的,他们的老婆孩子本来就不在锁澜关。”正下米的伙头军小声道。

    “小齐,听说都城的大人们都跟国主似得,十七八房老婆都不够,是不是?”挑水的大哥大抵是听不下这些丧气话了,故意插嘴问别的。

    既然都被点名了,齐蔚不得不开口了,“是有些人讨这么多啦,不过大将军也就一个夫人,很是恩爱……”

    “童将军呢?”

    “童将军九个夫人了,打算再讨个十六岁的凑整。”有人朗声笑道。

    众人抬头一看,竟是骆羌穿着甲胄靠进了灶台上。众人连忙行军礼。

    “高抬贵手吧,再这么造谣下去,我打完仗回去还得给夫人跪搓衣板。”童述颐也进来了,“骆将军就爱嘴里跑马呢,半个字都信不得。”他揭开蒸笼往里头瞧,“还有没有东西?万雪那群混蛋,什么时候来不好,非挑饭点来,害得我们都没吃上早饭。”

    “有,午饭正好熟了。”齐蔚赶紧取碗给他们各捡了一碗刚出锅的红薯。

    童述颐接碗时,像往常和小兵说话时那般,抬手往对方肩上拍去。手落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得,急转拍到了马大开身上,“小伙子,嗯……蒸得不错。民以食为天,你们就是锁澜关半个天。”

    马大开搓着手,殷勤道:“谢大人,我们定然好好蒸下去!”

    “嘿,”骆羌好笑道,“童述颐,不会说就少说两句,这哪跟哪啊?”

    童述颐走出伙房,追着骆羌去,“将军,我哪说错了……”

    两人端着红薯凑去了不远处的竹棚下,孙大嫂带着一些妇人在缝补军靴。他们铠甲上的血迹都还没干透,好在关里的百姓早已习惯血色,并不惧怕,反倒与他们很是热络。闲聊中,不知骆羌说了什么,把妇人们惹得直笑,而童述颐夹着尾巴凑小孩们的热闹去了。

    “这几个将军人倒是挺好,应该不会撇下我们。”马大开咂着嘴道。

    这几日,军中上将吃喝都凑在百姓之间,经常端了碗便蹲在大棚里和大家一起吃了。有时张以舟也会从将军帐里出来用饭,只是他不笑时,便显得清冷。加之将军们都对他恭敬有加,也就少有百姓敢凑他那去,多数是隔着距离远观他,窃窃笑着讨论这个相貌清逸的年轻大人。

    齐蔚一身男装出行,但她毕竟懂姑娘们看着张以舟在想什么,轻易便打入姑娘的圈子里,和她们一起围观张以舟。齐蔚很乐意有人与自己欣赏张以舟的美貌,如同夏夜摇着蒲扇,聊天上皓月。只是若有人问张以舟的家室,她就要开始造谣了。

    “听闻,我在都城已经和貌美如花的小姐订亲了?聘礼摆了十条街?”张以舟接过齐蔚剥好的红薯,眉眼一挑,问道。

    齐蔚扭开头道:“你别听人瞎说,现在的人最爱造谣了。”

    张以舟一边吃着红薯,一边翻看战报,漫不经心道:“是啊,无怪王爷说,谁若搬弄朝中大员的是非,就要抓起谁来。”

    “还有这律例?”齐蔚嚼着红薯皮,凑了个头过去。

    张以舟把一半红薯塞她嘴里,推开了这颗挡视线的大头,“我何时说过假话?”

    “我已经吃过了……”

    “再吃点。”

    那红薯上都是齐蔚的口水了,她也不好意思再给张以舟推回去,只好自己吃了。“被抓起来会怎样?”她问。

    “缝上嘴。”张以舟回答。

    “额……”齐蔚噎着了。

    一杯茶水被推到她手边,张以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怕了?”

    齐蔚咳嗽着,听他那戏谑的语气,顿觉张以舟又开始忽悠她了。她眼珠滴溜转了几圈,放下水杯便胆大包天地搂住张以舟的腰,“为了保住我的嘴,我决定回去就跟你订亲,十条街的聘礼我来备,你人到了就行,如何?”

    “咳、咳……”张以舟反被呛住,耳根子瞬间又爬上了曼珠沙华似得妖艳红色。

    “我便当你答应了。”齐蔚得寸进尺,亲了一口张以舟红透的耳朵,“我这就去造谣你马上成亲。”

    说罢,她摞起桌上吃空的碗筷,撒腿跑了。剩下张以舟无辜地转着拇指上的漆黑扳指,双耳上的红色,宛如海潮,一潮潮涌入心上眉梢。

    ————

    齐蔚帮着伙头军洗了碗,便拿枪在将军帐后头独自训练。最近她已经能打好几套枪法了,但她总觉得还不够,学得太慢了。

    骆羌的枪,好似火红的流星,破云追日而来。柳都灵也用枪,却像游龙,有招如无招,无招胜有招。齐蔚脑中假想自己也像他们那般飒沓,手脚却跟不上脑子,手不够直、枪不够快。

    快点,要再快点。

    张以舟和将军们竭力让锁澜关众人安心,但齐蔚清楚,事关所有人生死的终战很快就要开始了。锁澜关前头的进退维谷是雍梁的确实力不济,也是张以舟有意为之。

    他们面对柳都灵的强袭,根本没有赢面。张以舟于是计划从后头破局。大批兵马已经往云门调了,他们若能攻下云门,万雪便没有后继之力,甚至能利用地势形成包抄。

    但那一战必然凶险,张以舟甚至把自己也计划在战场之上。这几日他戴上了一枚漆黑的扳指,总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它。那是拉动强弓才要戴的东西,他上一次戴,是从跺河寨连夜驰援,千钧一发之际,一箭救下了骆羌。

    这次是为了什么?齐蔚问的话,张以舟会告诉她。但她隐约觉得,或许张以舟不希望她问,这是他独自暗藏的一口心气。

    那么,齐蔚便不问了。她要尽力帮上他,至少别拖后腿。

    齐蔚这般想着,练枪的劲道愈发强横。她单腿为轴,在地上一扫,长枪便带着呼啸画出了一道圆弧。她想帮张以舟,还想救人。她救不了太多,那就先救一个、两个,或者能有机会把柳临风救出来,也很好。

    听说万雪的主将窦铎峰是断袖,而柳临风虽不正经,但又确实风流倜傥……齐蔚有点担心他。

    “错了!”谁喊了一声。齐蔚以为是平荻来教她了,收住枪准备好挨这板子打,抬眼却见是方渝斯脸色晦暗地站在不远处。

    “草包。”他出言挑衅。齐蔚原以为他们有了云门的战友情谊,他能好好说话了,没想到还对齐蔚没好气。

    “方大人,有何事?”齐蔚问。毕竟方渝斯帮她抓了那只夜猫,她面上还是满怀感激。

    她准备好了笑迎方渝斯的羞辱,然而方渝斯单腿一曲,另一只脚扫起一阵雪。直起身,他道:“稳在小腿,不要动。”

    齐蔚立即学他的样子扫了一圈,果然力势威猛了许多,“谢谢方大人。”她弯了弯腰,道。

    “草包。”方渝斯又骂了一句,掂着剑走了。

    被骂一次,长进一点,也不错。齐蔚是务实的商人,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撤肩、转腰、凝气、刺枪……她独自在将军帐后,一枪一式,练至黄昏,再到夜晚。她仿佛不觉得累了,练枪成了皑皑雪地间唯一的事情。她似乎听到这杆漆黑花枪发出声音,那是黑龙在旷野间的怒吼。她怎么会听见龙的声音呢?那是男人的图腾。不对,没有人可以既定龙的身份,武则天也曾登上龙位,张絮絮也是“张大人”。

    纪莱锻造这柄枪的时候,一定是带着不朽的野心,以至于这杆枪嗜血而危险。但齐蔚很喜欢,她好像要着迷了。她仿佛是生来便该习武,来日若死于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那也是死得其所的终局。

    齐蔚练得过分投入,夜幕降临时,她忘了去找张以舟吃晚饭。于是张以舟来找她了。

    他没靠近,只点起一盏灯放在不远处,还有一碗米饭,上头有羊肉和剥干净的番薯。

    他和齐蔚对视一眼,便离开了。齐蔚觉得他的眼神里有无尽云涛,掩藏了千回百转的心思。

    很久以后,张以舟才告诉齐蔚,那天她的枪第一次打出了群峰苏醒般的低吟,恰如风雷涉海而来。那是天命难以琢磨的吊诡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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