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没遇上霖君子。乌云一路往前移，雷电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一行人又在沙漠中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在傍晚时分摸到了仟寨的边缘。
远看，就是一个半圆的透明罩子罩住一圈绿色。圆圈外沿是被晒得焦黄的树木，往里走二十余步，地上长有绿色的细草。
花十小举着火把跟在人群后，隐约听到有水流声。
仟寨说是寨子，实则极其宽广。走了一刻钟也不见人家，只能偶尔看见有荒废的旧屋。
万樊说：“近年来沙漠里的妖兽越发蛮横，时不时就会越过天障。外沿的人都迁到更里面去了。”
越往里走，周遭的植草就越繁茂，往前看不出是在沙漠之中。
光线昏暗，鲜嫩欲滴的绿酿成墨色，显出一片模糊的阴影。花十小偏头避开一树枝叶，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在鼻息间闪过。
“先休息吧。今天晚上是回不到寨里去了。”
又走到一间废弃许久的屋子跟前，万樊止住脚步，打量天色：“也不早了。”
几人自然是没有意见，合力把两辆满载的板车推进屋。
花十小站在屋角抬眼望去，只见正门对着的桌子前置着一座半人高石像，短腿长手，表情狰狞。
原来这座狭小破旧的屋子，竟然就是万樊等人提及的求雨庙。
“万樊哥，我去外面捡些柴火吧。”
花十小侧首朗声道：“我也去吧。”他对着石头扬起笑，“正好走一走，逛一逛。”
石头还记着花十小喊他小孩的事，忍不住小声抱怨：“大晚上有什么可逛的，一摸黑都是半个瞎子。”
万樊拍拍石头的脑袋，笑：“有花兄陪你，我也好放下心来。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石头“哦”一声，和花十小一道走出门去。
他们现下借宿的地方还算仟寨的外沿，树木花草曾经繁盛，现在却多有枯败，往外走十余步就有几棵枯死的高树，树下满是被风吹折下来的枯干。
石头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花十小早就看出石头的不自在，笑着拦住想要去别处拾柴的他，说：“我去那边捡吧。”
说完，不待石头回话，花十小把怀里的几根木柴塞到石头手上，朝着愈发幽深处走去了。
溪水汩汩，绕过几棵树木，花十小看见一个小水池。身后，石头的身形消失在黑暗中，而鼻息间的血腥味却愈发浓重。
花十小握住刀把，故作无事。
跨过一丛杂草时，耳边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轻了一息。花十小侧步后避，恰是一道身影携着寒光闪出草丛，径直袭上花十小原先的位置。
两人紧贴着发丝错开，人影未作停顿，当即反手把匕首刺来。花十小抬起刀鞘，抵着匕首刃边借力跃到栀桡身侧。
他闻到栀桡身上浓厚的血腥味，侧目朝栀桡投去一眼，手指按下刚拔出半寸的窄刀，轻松避开她的又一次袭击，在反复的躲闪间不断打量着栀桡。
栀桡呼吸急促，咬牙撑着已经是强弩之弓的身躯，一招一式奔着花十小的胸口扎去。
两人来回几个回合，不过眨眼功夫。
眼前这个人浑身是伤，撑不了多久了。
花十小心下叹息一声，手上收了招式。
眼看匕首朝着花十小的胸口袭去，花十小不躲不避。
栀桡察觉到他的动作，有意想停下来，却登时心口疼痛、手脚失力。似承不住匕首重量一般，她手往下落，口喷鲜血，软趴趴往前扑倒。
花十小连忙张臂去抓，好险在栀桡倒地前扯住她。
噌一声，落下来的匕首插在地上。
花十小半蹲在地上，栀桡的下巴就垫在他肩上。
栀桡闷哼一声，张开嘴止不住往下吐。花十小只感觉后背逐渐濡湿，前胸后背都是血。
他张着手架住栀桡，有一种自己将被血给淹没了的错觉。
栀桡吐完就昏死过去。
抱着的这人似乎简直像个火炉，花十小怀疑她是伤势过重以致发了热。把人翻过来，一探，额头果然滚烫。
那边，石头抱着一怀枯枝在喊他。
花十小晃了晃栀桡，却听见她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树，抱着栀桡，纵身一跃飞上树杈上，又往上攀爬小会儿，终于把栀桡送到了有枝叶遮挡的树干高处。
花十小解开头上黑色的发带，把栀桡牢牢实实地绑在树上。然后拿出荷包，取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枚晶莹透亮的丹药，塞进栀桡口中。
“对不住了。”
他对着栀桡行了个礼，然后跳下树杈，往前跑几步跳入水池中滚几圈，携着一身污泥爬起来，朝着石头的方向走过去。
石头正等得焦急，时不时喊一声花十小的名字，又忙忙昂头去看求雨庙的情况。
听到花十小走路的声响，石头抱着木柴跑过来，语气有些不满：“你怎么这样慢？”
说着，一股积淀陈酿的烂泥味袭进他的鼻腔，石头闭住气，朝后倒几步，这才问：“你是掉臭泥坑里去了？”
花十小擦擦脸上污水，道：“毕竟是半个瞎子走路，惭愧，我没捡到柴火，单是逛了逛。”
“不要紧，我捡的够用了。我们快回去吧。”
察觉到石头话里的焦急，花十小一边接过他怀里的柴火，一边问：“这是怎么了？”
石头偏头望向求雨庙方向：“有人来了。我看那里多了好多火把。我们快回去吧！”
花十小摇头，说：“我现下走不快，你先回去吧，我慢慢就来了。”
石头犹豫片刻，点了头。
他手里的木柴全部给了花十小，眼下双手空空荡荡，撒开腿，很快就跑远了。
花十小看见求雨庙跟前的光照亮了他奔跑的身影。
花十小回头看了一眼栀桡的方向，这才迈步朝着求雨庙走过去。
庙内，六七个男子举着火把站在四处，与万樊一行人相对，时不时聊几句，不见提防陌生之色。
李勤棠把火把递给身侧的人。他接着火光打量板车上的布袋，又伸手拍了拍，最后直起身子来，对万樊说：“有了这两车种子，仟寨就算是有救了。你们可以先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
万樊点头应好，把李勤棠拉到角落，侧身小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大半夜还在外沿晃悠，就不怕遇到沙漠妖兽吗？”
李勤棠表情微妙看向万樊，道：“的确是抓人，不过……”
恰时，庙门啪一下被拍开，石头气喘吁吁闯进屋。他抬眼一看，屋里多出了好些人，心下一紧，再一看，分明都是寨里熟悉地兄弟们。
有人喊：“石头！”
一个高个儿汉子走过来，朗声笑着拍拍石头肩膀：“好些日子不见呐！”
石头挠着脑袋跟着笑，问：“大胜哥，你们怎么也来了？是来接我们的吗……”
李勤棠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那边。他看着万樊，斟酌着字词:“寨中出了些变故，万兄这些日子不如就宿在我家。”
“阿元还在家中等着我……”
万樊摆摆手，却见李勤棠定定地看着他，并不反驳。他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阿元出事了？”
李勤棠说：“万兄节哀。多则五日，我定会把那妖怪抓住。”
他目光移向门口，却见一个浑身污泥、衣服湿透还在淌水的人抱着一怀木柴走进屋，放下木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察觉到李勤棠的打量，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被石头拉到火边去，絮絮叨叨地训话。
“……那妖怪本来就时日无多，眼下又浑身是伤，跑不了多远。”
“是她……吗？”
虽是疑问，万樊语中却并未有一丝怀疑。他垂下头，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是失了神情：“这是报应。我早就该料到的。”
“勤棠，不要去追，留她一条活路吧。”
“你是认真的？”
李勤棠忿忿不平，努力压低声音，吼：“她杀了你的妻子、老丈！你就一点不怨恨？她若得生，死的就会是我们！”
万樊抬起头，表情麻木，声音冷淡：“我们早就该死了，不是吗。”
“万樊！”李勤棠咬牙，“你个懦夫。”
他转身面对众人，高声道：“佰玉堂听令！”
除了花十小，所有人都站起面朝向他，表情恭敬。
“万樊等人连夜将种子运回仟寨，其余人随我继续搜寻那妖孽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李勤棠回头看一眼万樊，冷哼一声，带人离开。
庙里仅剩下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堆，光线昏暗起来。
花十小默默退到房间角落，偏头看着李勤棠一行人的背影。
他们口中说的那妖孽，应该就是方才自己遇到的那女子。
花十小不欲掺和他们的乱账。只是那女子看样子也是个修行之人，不然那样重的伤，早就死了，哪里还有气力要来一套袭击？
在这禁灵之地遇到一个修士，也算是遇到半个同乡，救救也无妨。
希望她机灵些，乖乖缩在那树上，不要发出什么声响。要不然被发现了，这点“同乡情”可不值得他冒着危险去救人。
有人问万樊：“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听李副士的话，”万樊看向两辆板车，“连夜运送回寨。”
一片沉默间，几人收拾好东西，又做了两个火把，推着板车离开求雨庙。
花十小与石头推第二辆板车，跟在第一辆板车后面。
花十小抬头看一眼前面万樊莫名沉重的身影，石头凑到他身边来，说：“万樊哥好像很难过。”
“怎么说？”
石头谨慎地左右看看，附在花十小耳边，悄声说：“我刚刚看见他背过去擦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