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个荷包是刚才太子拉他去看李姝时,半推半就给他的,他不好意思拒绝,本想离开后就解下来,但看见沈知栩在谢怀瑾屋内,就想先进来看看,结果,忘了荷包的事了。

    却见沈知栩眼睛只瞟了两眼,就移开了去,沈知栩没提,他如果主动提,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于是,他张了张嘴,开口的却是,“明日,我要去回春堂,你跟着我……”

    说到这,他顿了顿,加了句,“别乱跑!”

    他本意只是想,回春堂感染疫病的人多,叮嘱她小心点儿,听在沈知栩耳里却变了味。

    她以为,慕斯年担心她缠着他,妨碍了他办事。

    口中蔓延地满是苦涩,她闭了闭眼,轻呼一口气,“世子放心,我会好好跟在谢公子身后的,不会来扰了世子爷清净。”

    “之前的事,是我多有打扰,我会……”

    沈知栩眼睛闭了闭,睁开时,已是一片清亮,“不会再缠着世子。”

    也不会打扰你与李姝,她在心里默默加了句。

    慕斯年听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垂了垂眼皮,“好。”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得莹润,仿佛这几天的风尘仆仆并不存在。

    她敛衽,不等慕斯年开口,匆匆离开。

    门口恰好撞见谢怀瑾,他向她发出邀约,“累了一天,饿了吧,走,我带你吃点东西去。”

    她此时心里胡乱想的都是别的事,听见谢怀瑾说话,本能的“啊”了一声,谢怀瑾趁机牵住她的衣袖,刚要走,背后喑哑地传来一声,

    “阿瑾。”

    谢怀瑾听见声音,并不松手,只是转身,微笑着说,“斯年,忘了跟你说,殿下刚才派人来传过话,让你去陪他用膳。”

    说完,也不等慕斯年回答,牵着沈知栩,转身就走了。

    这个院落并不大,但是亭台楼阁,却都一应俱全,假山溪流,瀑布游廊,移步换景,精致秀逸。

    谢怀瑾和沈知栩选在了一个凉亭用膳,晚风习习,落花缤纷,呼吸中,都带了丝甜香。

    侍女端上餐盘,四菜一汤,都是素菜,并无荤腥,谢怀瑾看了眼,吩咐侍女道,“时下百姓流离,为官者,百姓衣食父母也,以后,不必上这么多,一菜一汤足以。”

    侍女点头应是。

    沈知栩低头,夹了一箸饭,刚放入口中,下一刻就吐了出来,泛黄的陈米软硬参半,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沙砾。

    她皱皱眉,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

    谢怀瑾看见,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容地将她的碗拿到自己面前,用箸子拨了拨,然后一股脑倒进汤里。

    接着,用汤勺搅和搅和,一只手将碗推到沈知栩面前。

    米被汤水化开,软和不少,沙砾与生米自然沉进碗底。

    沈知栩有些不好意思,感激地冲谢怀瑾笑了笑,闷头开始吃饭。

    这米经汤水泡过后,也不怎么好吃,但一想到现在外面多的是人没有饭吃,沈知栩就不敢浪费,闷头全部吃完了。

    她垮着一张小脸,吃得极慢。好不容易吃完,抬起头,却发现谢怀瑾一直在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和周身的疲惫全然不同。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才将谢怀瑾的思绪拉回来。

    “别动。”谢怀瑾突然道。

    她听话的真的没动。

    谢怀瑾轻笑一声,探过身来,指尖在她嘴角轻轻压了压,保持着探身的姿势,中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知栩小嘴一瘪,站起来就要捉谢怀瑾的手指,却被谢怀瑾巧妙地躲开,指尖在她额头点了点。

    她抬手摸了摸,却没有摸到那粒饭粒,心顿时着急起来,谢怀瑾的笑声却不合时宜地在她耳边响起,她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狠狠瞪了眼谢怀瑾。

    谢怀瑾连连举起双手,“好,好,大小姐,我错了,我错了!”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

    看着平常温润如玉的公子一脸浑笑,沈知栩也忍俊不禁地跟着笑出来。

    亭子中,笑声连连,不远处,阴影里,李寅和慕斯年并肩而立。

    “后悔吗?”

    “不知殿下所言何意?”

    慕斯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李寅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只道,“斯年你人品好,眼光也好,结交的人也非同一般。孤看,谢公子极好,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闻言,慕斯年眼神一瞬间横过去,“殿下,什么意思?”

    李寅耸耸肩,“斯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永安追着你吗?而且,不也是你嘱托谢公子照顾她的吗?”

    说着,李寅拍拍慕斯年的肩,“总不能,你不喜欢人家?也不允许人家喜欢别人吧?孤以为,你讨厌她呢!”

    “说到底,孤倒是差个太子妃!”

    说完,李寅抛下慕斯年扬长而去,无人知的角落,慕斯年看着沈知栩,暗暗攥紧了拳头,阴翳下,他的眼神越发阴寒。

    担心太甚,谢怀瑾按着沈知栩说了好久去回春堂该注意的事,每一点都重复了至少三遍,直至月上梢头,才揣揣不安地放了沈知栩。

    他本意送沈知栩回房间,但被沈知栩言辞拒绝了,才不安地先回了房。

    但好巧不巧,她回去的路上,不可避免地路过李寅的居处,偏偏,慕斯年也在。

    又偏偏房间隔音不好,他们的谈话清晰地落入了她耳中。

    “永安郡主毕竟从小不在京城生活,性格是天真烂漫了些,这也不是什么缺点,斯年你也不必对她过于冷落,毕竟人家就是个小女孩,再不济,她父亲手上有兵权,你也不要太苛待她了。”

    “而且,姝儿娇蛮,不知锦川有多危险,永安却是都知道的,却还是答应了要来,这般善良勇敢的姑娘不该被辜负。”

    风吹影动,慕斯年的身影在明黄的窗纸上忽闪忽现,她耳中嗡鸣一片,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在慕斯年眼里,她或许从来都只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莽撞且脸皮厚,但是……

    她眼睛眨了眨,脚下加快几步,没一会儿就看见了自己的房间,关门进房的一瞬间,有对话飘零在风中。

    李寅拍了拍慕斯年的肩,“你知道的,孤有意将姝儿许配与你。”

    慕斯年沉着脸,没有答话。

    次日清晨,太子带着李姝去给高兰儿道歉,沈知栩、慕斯年、谢怀瑾三人则乘马车去回春堂。

    一路上,沈知栩识趣地没有和慕斯年说一句话,只跟谢怀瑾简单问了两句回春堂的情况。

    只是,她却觉得像有道目光时不时瞟在她身上,她难受地扭了扭身,那道目光立刻就收了回去。

    慕斯年想起昨晚李寅说的话,善良、勇敢,天真、烂漫,这些词形容沈知栩好像是没错。但这些形容词从李寅口中说出来,他却觉得有些怪怪的。

    街上冷清,连带着风也凄凉很多,锦川是富庶之地,如今这个样子,偶尔看见几个人在街上行走,骨瘦如柴的样子,沈知栩禁不住泪湿眼角。

    “回春堂住着的是染了疫病的人 ,那剩下的呢?总不可能都住在回春堂吧。”

    谢怀瑾怔住了,他昨天只去了回春堂,并不知道回春堂以外的情况。

    “其他人都在城外,府兵清了一个村子,供他们居住。”

    慕斯年状似无意地抚了抚衣襟。

    沈知栩一听,果然担忧地皱起眉,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头问谢怀瑾,“回春堂还有多远到?”

    “这就到了。”随着谢怀瑾话音落下,马车渐渐缓下速度。

    顾不得马车停稳,沈知栩跳下马车,回春堂门口异常冷清,只偶尔有几个府兵进进出出,有抬进去的,也有抬出来的。

    “丝巾。”

    “丝巾。”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沈知栩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接下了谢怀瑾手中的一条。

    慕斯年神色并无变化,只默默收回了手中的一条。

    里面的情况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惨绝人寰。

    谢怀瑾即便是昨天看过,也不忍直视。

    慕斯年却很平静,因为他昨天看过的比这惨烈不止百倍。

    沈知栩急步走上前,查看一人的情况。

    谢怀瑾伸手,想要拦她,被她绕了去。

    “谢大人,这里你怎么看。”有官员看见谢怀瑾,立刻迎了上去。

    谢怀瑾左右看看,只得跟着那名官员走了。

    “手套。”

    沈知栩徒手拨了拨病患的衣服,反手叫道。

    一副手套立刻躺在了她手中。

    她头也不抬,飞快戴好手套,拨弄眼前人的脸颊。

    他还有呼吸,却已经几近于无,面上全是恐怖的流疮。

    “匕首。”

    掌心一重。

    她小心翼翼地划开他脸上的脓疮,小心地用丝帕挤压着,直至挤压出血水来,才停下。

    “收着。”

    她拈着一角,将丝帕举高。

    “小心点,别碰到了。”

    接着,她又如法炮制地剜了几个脓疮。

    “纱巾。”

    她手上动作速度丝毫不减,将纱巾小心翼翼地覆于病患面上。

    接着,就去扒眼前人的衣襟。

    肩膀前,突然一只手臂横过来,她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刚才一直给她递东西的是慕斯年。

    许是因为事态紧急,她顾不上慕斯年怎么想,手一用力就给扒开了。

    幸好,只是胸膛有,腹部还没有,毕竟,再脱下去,她只是个女子。

    她飞快地处理完,吩咐道,“给他喂点米汤。”

    然后转过身,问,“太医在哪儿?”

    “我带你去。”说着,慕斯年直起身。

    沈知栩注意到,慕斯年直起身的一刹那,快走几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她掩住嘴角苦涩的笑,刚才一个举动,怕是慕斯年更不愿与她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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