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极速下坠，砸到正在快步行走的男人身上，他穿过庭院回廊，走向位于深处的主殿。
殿门口侍立的仆人迎向他，“大将军，王上正在殿内等您。”
男人应声一把捞过仆人递来的布巾，将脸上的雨水几下擦干。
殿内传出争吵之声：“即便如此，王室血脉不可受此大辱！”
“那如今之困该如何解？太宰大人勿要忘了去年寒冬的大劫！当知事有轻重缓急之分！”
男人边擦手边问仆人：“这样的情况有多久了？”
仆人垂首答：“这几日王上一直召集诸位大人商议国事。”
男人将布巾扔向托盘，转身推开殿门走了进去，殿内众人皆看向他，高大的男人面向主位稽首跪拜，“王上，臣弟回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人族之王姬崇向弟弟招手，“煦儿回来了，快起身，到王兄身边来。”
姬煦快步走到塌旁，单膝跪下握住兄长的手，“王兄身体可安好？”，他仔细检视兄长的面容，大殿中已经用上了炭火，但姬崇的面容还是显得苍白憔悴。
姬崇亦端详着他，“我很好，月余没见，你又瘦了，”顿了顿又说，“此番大败虎人族，本应让你留在石头城加固城防，安顿好百姓再回来也不迟，但关于雪山之王提出与你联姻之事，王兄想听听你的意见。”
姬煦直视姬崇，敛容正色道，“王兄，此事我已想好，如今最重要的是尽早与雪豹一族结盟，如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今年入冬前怕是难以顺利驱赶虎人族。”
下首位的太宰大人立即起身阻拦道：“大将军三思！大将军乃姬姓嫡亲血脉，如何能使后代混入兽族之血，倘若王室血脉混淆，那人族与兽人族何异？”
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王室宗亲，姬煦起身面向众人作揖，道：“王叔有所不知，我在返程途中，雪豹族单独遣使来与我说，雪山之王答应结盟，条件却是要我嫁入雪豹族，既如此，我的后代必不为姬姓王室后代，当不致使王室血脉混淆。”
众人乱作一锅粥，这条新消息让他们措手不及。
姬崇亦震惊，皱眉看向弟弟。
身为男子却要嫁人！滑天下之大稽！这是怎样地奇耻大辱，何况还是王室大将军！
太宰大人身为王室拥趸，嘴唇气到颤抖，“这无耻至极！如此这般折辱王族，得寸进尺！与这兽族结盟，岂知来日它们会不会言而无信！”
众人纷纷怒骂，“商讨结盟以来，这兽人的条件却一变再变！”“狼子野心！”“果然是畜牲变的！”
姬煦也苦恼皱眉，“只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次能将虎人族驱赶回长河对岸，全赖连日的秋雨，它们厌恶雨水，精神不振，才让我们趁虚而入。而且我们的将士也多日受雨水浸泡，寒气入体，我回来时已有大批将士感染风寒。”
“就要入冬了，此乃生死存亡之际。”
姬煦转身敛袍，再次跪拜，“王兄！诸位叔伯！我知此事有违礼法，令王族蒙羞，只是此时是与雪豹族结盟的最好时机，雪山下的花豹族不久前已臣服于虎人族，雪豹族正需要我们的帮助，机不可失！”
大将军为了人族大义，七尺男儿不畏人言，甘愿身入豹窝，众人哪还有什么好劝阻的。去年冬天都被吓破了胆，先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坚持祖宗礼法。
殿内余音绕梁，姬崇拥氅垂首思索，并不出声，良久才说道：“王叔，通知猴族准备好秘密通道，我要去极西地面见雪山之王。另外向百姓撒布消息，大将军为拯救人族苍生，自愿嫁入雪豹族，永结两族之好，子孙后代舍弃王室姬姓，受辱至此。务必使民众感念王室所为，以此凝心聚力。”
“今日就到这里，都退下吧。”
“是，王上。”王上已下决断，众人只得退下。
只有兄长对弟弟还有怜意，但在人族兴亡面前也显得似有若无。
姬煦担忧兄长身体，“王兄何苦亲自走一趟，西地苦寒，王兄当保重身体，人族事务全系于兄长一身。”
姬崇安抚道：“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一趟必须得去，雪豹族反复无常，结盟之事不容有失。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它们此举是冲着王室血脉而来，只是有一事不明，雪豹族如今形势恶劣急转直下，为何要冒着破坏结盟的风险提出联姻之事？”
姬煦冷笑，“王兄，她们必是所谋甚大，虽然常年居于西地雪山之巅，很少挑起纷争，但她们终归是兽人族，比起屈服于虎人族，她们更想得到王室血脉。”
姬煦想到归程途中，雪豹信使挑衅的话：“大将军，女王说您要是考虑好了，叫猴族传个信就好，我们会立刻抬聘礼来迎接您。”
姬煦握紧拳头，青筋迸出，“哼，想要做第一个染指王室血脉的兽族，那就要看看她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其他兽族的怒火了！”
姬崇伸手摩梭弟弟肩头，落寞怜惜之情漫溢，“人族荣光将死，王室也要沦落成兽人竞相追逐之物。”
天降浩劫，秩序混乱，人|兽相通，礼崩乐坏。
王室威严不再，高贵了千年的头颅，为了生存，也不得不低下来。
两日后，待猴族全部安排妥当，人族之王秘密起驾前往极西地。
连绵雪山，银装素裹，山巅云雾缭绕，令人望而生畏，车队围绕十万大山蜿蜒曲折。
姬崇的王驾到达峰底时，雪山女王已在此恭候，她的身后蹲踞着不下数十头雪豹，高大威猛，极狭的双瞳紧紧注视着王驾车队。
“啊，没想到大将军竟也来了，派猴子送个信来就好了啊，聘礼我已备好，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远万里亲自来一趟呢。”雪山女王头戴权力王冠，极易辨认，她扮作人状，侧坐在一头大雪豹背上，身穿貂皮大氅，华贵端庄，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遥遥地看向姬煦。
马儿畏葸不前，打了两个响鼻，喷出厚厚的雾气，很是不安。姬煦控马，大手抚摸着鬃毛，拍了拍两下，示意马儿平静些，他坐在马身上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寒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手执马鞭，握得咯吱作响，姬煦抿唇皱眉，眼神锐利直视女王，“这就是雪山之王的待客之道吗？”。
女王见状，挑眉微笑，“哦？贤婿不高兴了？是怪母亲没有准备好十里红妆前来迎接吗？”
姬煦知道她在激怒自己，只得按下怒气，冷硬地说：“雪山之王亲自相迎，荣幸之至。”
马儿踱步到王驾边，马夫们都在安抚马匹，姬崇从王驾内出来，顶着寒风，声音支离破碎，遥遥致礼，“雪山之王久等了，何不撤下护卫，我们的马匹都受惊了，怕是难以前行进府相谈。”
女王作惊讶状，“啊，我倒是没想到！”随意轻抬素手，两指微曲，向后做着退后的指令，只有几头雪豹没动，其余大雪豹则慢慢后退直至隐没在雪山里，满目白茫茫一片。
女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姬崇，“跟我来吧！”随即调转豹头向山峰一侧奔去。
王驾车队循着脚印立即跟上，不一会就到了一个洞府门口，宽大肃穆的玉雕府门，上书玉山胜境。几个豹族兽人奴仆守在门边，伺候着王驾，恭敬地说：“贵人请随我来。”
姬崇一行人进至洞府，洞府依山而凿极为宽敞，洞内点缀着硕大的夜明珠，亮如白昼，视物清楚却并不刺眼，墙壁光滑，定是能工巧匠所建，且洞内温暖如春，不似外面天寒地冻。
奴仆在前面领路一直往洞府深处去，“大王吩咐奴等先将贵客带去休息，贵客长途奔波而来，想必十分疲乏，休息之处早已备好，大王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商谈要事。”
早在山下见过这女王行事作风，倒也不必跟兽族计较礼数，姬崇身体病弱，确实需要先休息。
及至第二日，众人经过一夜休整，已精神饱满，吃过山珍大肉，再被奴仆领到议事厅内等待。
厅内布局与人族居处无异，一应器具俱全。姬崇与姬煦静默地坐着等候，只是时间一直在流逝，女王也不见现身。
女王的下马威是一使再使。
奴仆知道这是人族之王和未来的公主夫人，不敢怠慢太甚，只能相互挤眼，用动作暗示同伴去请大公主，同伴不敢去，想让对方去，两兽开始你推我我推起你来。
姬崇与姬煦依旧正坐，两个背影，一个清隽优雅，一个高大挺拔，沉默得像是入了定。蓦地，姬煦像是出神了，喃喃道：“王兄，上次我们并肩而坐许久，还是在父王的葬礼上。”
“是啊，父王去世不满一年……形势已经变得如此……”
雪山女王的寝殿中，大公主玉琼正在为母亲梳妆，“母亲，你且快醒醒吧，妹夫还在等着你呢！”
女王哈欠连天，睡意绵绵，坐都坐不直，被女儿摆弄着穿衣化妆，“啊嗷~~早上被你摆弄，夜里被你父亲摆弄，这是要累死我啊……”
“母亲，你还好意思说，父亲要是知晓你这样怠慢人族之王，肯定会不理你的。”
“哼，我不信。”女王底气不足。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父亲。”
“你敢！这也没等多久啊，我现在就去见他们还不行吗！”
“我的好母亲，这就对了嘛，快点睁眼，你也要为瑶儿考虑一下啊，你这样欺负她的夫人，回头他算在瑶儿身上怎么办？”
“我只是逗他一下而已，好了，我知道了，这就去见他们吧。”女王收拾妥当，领着玉琼公主就往议事厅走去。
女王出现在议事厅，奴仆大松一口气。姬崇和姬煦皆看向女王，只是一个眼神平静，而另一个则明显不善。
女王在姬崇对面的席位跽坐下来，“贤婿这可不是求人的眼神啊。”
姬煦面容冷峻，语带讥诮：“哦？求人？我们是来商谈结盟的。”
“玉山一族有什么需要结盟的？不知道人族之王的身体还能撑得住多久？”
“母亲！”玉琼公主拉了拉女王的衣袖，制止她再口出狂言。
姬崇向女王公主见礼，开口郑重道：“如今花豹族屈服于虎人族，雪山下的领土已尽归虎人族，雪山之王如今怕是难以再置身事外。人族带着最高的诚意前来商谈结盟，若是以往有得罪之处，还请女王摒弃前嫌。”
女王懒散地摆弄着衣袖，“人族之王应该知道，我们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兽人，屈服于虎人族，还能使我们得到更多的人族绵延子嗣。”
“雪山之王为何提出联姻之事，想必心中早下论断，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呢。各部落对立以来，雪山一族常年居于十万雪山里，鲜少扰乱人族，这也是为什么雪山一族人丁稀少，女王若志在通过掠夺壮大族群，今日我们也不会出现在此。”
“那这么说来，联姻之事你们已经答应下来了。”
姬崇艰难地说：“联姻之事可以，只不过……”
女王无意再听，却是转向姬煦，一本正经地问：“大将军是否心甘情愿？”
姬煦面容严肃，“心甘情愿。”
女王点头：“如此，那便好，大将军要记得今日所言。”随即朗声道：“也不用再多虚话，人族情况你我心知肚明。战局危急，大将军入赘之后可仍为人族大将军，带领雪豹军团，携妻居于人族之中，为两族战斗。”
“雪山之王通情达理，人族会感念雪山之王的恩情。”
接下来双方针对结盟的事情做了激烈的商讨，诸如人族将提供的食物如何运往雪山，雪豹大军的数量几何，由谁统帅，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各方势力的平衡等，中途还吃了顿便饭，最后由记录的官员整理各项内容，双方过目确认无误。
这一刻两族盟约才算敲定。
不知为何双方都很默契没有提到婚礼之事，直至结束之后——
女王感叹道：“听说长河两岸的秋雨就要结束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黄昏便举行昏礼吧。”
众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