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平薄唇紧抿,神色动容。
他这些年来为找寻女儿,对官场上的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谁料却是积病已久。
溪水村距皇城颇近,朝中也未能得出半点消息。
那背后势力可见一斑。
但李秋平还是认下这桩差事。
无论那位死去的刘姑娘是否为他的小女儿,他既然来此地,见此地疾苦,就不能装作安宁无事。
二人又到其他几户人家问证,也许是被欺压多年积攒下来的苦闷,如今见着点希望,他们将平素所受的盘剥皆道尽。
字字句句,皆泣血之言。
在最初出现这类“文书”时,若是有百姓不配合,就会被官府抓入牢狱。
多年的打压,使他们渐渐失去反抗的能力,被驯化,愿服从。
后来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不会去京城闹事。
李卑枝跟在李秋平身后,一路都在观察他的神色,见对方双眉紧蹙,自知这件事稳妥了。
待到家家户户的情况基本上都了解过后,两人才来到曾经收养刘玉翠的老阿婆家。
李卑枝走在前面,手刚扣上门扉,还没有发力,木门就被一阵风吹开。李卑枝往里头走了几步,察觉到李秋平的停顿,她回头望了眼对方,轻声道:
“堂叔,进去吧。”
院子里养有几只鸡,低矮的篱笆上爬满藤蔓,开出星星点点的花,笸箩上晒着草药,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味。
人到一定年纪,毛病都会出来。
在村长家是这样,老阿婆家也是。
李卑枝踩着沙子,朝着里边喊了句:“阿婆,我有些事想要问问您。”
无人回应。
李卑枝重复了声,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心下一紧,也顾不得别的,推门就进到内室。
房间中不算明堂,但好在能看清摆设。李卑枝三步作两步走,猛然看到有人躺在地上。
“堂叔!快去叫大夫——”
李卑枝话语停住,这偏远地方,恐怕要去附近镇子才有大夫。
她不敢随意扶动老阿婆,略一起身,脚步急促地往外走去。
“村子里有人有马车,我这就去借辆……”
快到转角出门时,李卑枝这才看见有人也在往里走,可脚步已迈出去,难以收回,于是心急如焚的李卑枝就和那人装了个正着。
隐隐约约的笔墨味钻入她的鼻息。
李卑枝反应迅速,马上往后退了步。
这才见清自己撞到的人——宋惊风。
两人因为都着急老阿婆的事,谁都没红脸,宋惊风边向内屋走,边说:“我懂点医术,往日村子里老人的药,都是我给抓配。”
李卑枝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会到村长家,宋惊风正在熬药。
只见宋惊风略微检查老阿婆的面目,十分熟练地扶起她,往对方嘴中塞进颗药丸,最后把老人家抱到床上休息。
李卑枝二人则在一旁打下手。
等到阿婆被安置好,三人皆退出房间。
“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秋平问了个不及牛马的问题。
他看人一向很准,面前这小子虽然是副无害读书人的模样,到虎口处有薄茧,颇像练家子,眼神也总有几分凉意和冷冽。
总之,他觉得这人带着某种面具。
宋惊风不慌不忙回答道:“老阿婆的药向来是刘姑娘负责,自从刘姑娘失踪后,便由我全权接手,刘姑娘的医术就是从我身上学习到的。”
“两位大人来找老阿婆,是否是为刘姑娘的身世问题?”
三人都是聪明人,说话也不再打圈。
宋惊风示意他们稍等,自己轻声轻脚进屋,不过片刻,就拿着张信出来了。
他把信纸递给李卑枝,道:
“写封信是前些日子,老阿婆收拾房间时发现的,想来可能是刘姑娘怕自己会出事,以防万一所书写的。信纸藏的颇深,阿婆不识字,便找我来看。”
“我当时看大人们正在忙,就打算过会再谈。”
李卑枝一目三行,很快就把内容看完。
内容不多,大概就是刘玉翠记起自己的身世,想要寻回亲生父母,揭发当地官员恶行,最后带阿婆去治病。
她看完后,将信纸给了李秋平。
虽然她对那个堂妹的记忆已经很浅,但如今透过娟秀的字体,李卑枝却似乎有如再见堂妹的感觉。
从她开始探案,这位堂妹就活在她人口中。别人说她美艳,说她高冷,说她勾三搭四,不同人对她有不同的议论,可此时李卑枝才觉得自己是真正了解到“刘玉翠”。
或许她接近朱家兄弟确实别有用心,可绝对并非他人口中那般不堪。
李秋平早已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捏着纸张,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堂妹她的尸骨在官府中,我们生者只能将凶手送入牢狱,将她的愿望完成,以此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李卑枝害怕李秋平缓不过来,想了想就说出此番话来。李秋平明白她的顾虑,他没有过多沉浸在悲伤中,深深吸过一口气后,将信纸还给宋惊风。
“这信是她写给那位阿婆的,如此我便不好多留。”
信中的态度倾向十分明显,刘玉翠字字句句都在同阿婆诉说。
其实并不奇怪,她走丢时年纪小,失忆后全靠阿婆照顾。只是李秋平一想到这里,仍难以自持地心酸。
他压制下心中难受,开口道:
“卑枝说的对,我现在就快马加鞭,将此地情况承给陛下。”
李卑枝亦觉可行,至于朱贵义究竟是怎么死的,等到地方贪官卸职下任,自然水落石出。
“那堂叔你注意安全,我恐怕他们会对你下手。”
“放心,我在官场多年,自然懂得这些。你自己也切莫以身试险,等我回京后,再给你传信。”
李卑枝目送李秋平走远,直到人和天色融为一体,才收回目光。
没想到这件事最后竟发展成如此态势,是她最初没能想象到的。
现在只祈祷堂叔一路顺风。
不奢望能将京中的大势力连根拔起,但起码也要让他破层皮,将地方上的小官员处理好。
她心中微叹。
续命之路遥遥无期啊。
李卑枝转身抬眸,正巧和宋惊风的眼神对上。
他眉眼似乎蕴着春风,长眉低敛,眸光透亮,宋惊风的唇色十分深,宛若搽过胭脂,他的头发被简单地扎在身后,一身粗布衣却掩盖不住身上淡雅的气质。
李卑枝没什么男女之防,她见宋惊风看着她,心中也没多想,只眼带疑惑望了回去。
倒是宋惊风,被李卑枝这般直率行为惹得面红耳热,慌忙错开眼。
李卑枝一阵莫名其妙。
“话说你懂画又懂医,之前是做什么的?”
像是卸下重任一般,李卑枝在院子里摆放的藤椅上随便坐上去,看着两只母鸡悠闲地散步。
“家中父亲是私塾先生,母亲热衷于草药研究,顾而我什么都会一点。”
“原是如此。”
李卑枝没问他为何后来流落乡间,毕竟两人还没有到可以推心置腹,交换秘密的程度。她闲下来就有些无聊,于是主动和宋惊风找话题。
暮春时节,花色已有些黯淡,群山尽是葱翠朦胧的绿。
宋惊风将笸箩中的草药拿出来,放在簸箕上晾晒,看上去十分熟练。
没过多久,老阿婆醒了。
她见着李卑枝,想来又是犯病,嘴中念叨:“翠丫头回来啦?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去,饿坏了吧,外面干活累不累?”
“阿婆你多和……刘姑娘聊会,这些事让我来吧。”
阿婆瞪着浑浊的眸子,听完就摇摇手:“这怎么行,宋画师你平时就没少忙活,我老婆子年纪大不中用了,但是煮煮饭还是行的!”
李卑枝没怎么进过灶房,因此在旁边沉默着不敢说话。阿婆见李卑枝不讲话,朝她慈祥笑道:“还有你这丫头,平时总是怕火又怕油,说什么都不敢去。不过咱们翠丫头也厉害,那绣花绣的,就像真的似的!”
因为阿婆记性不好,记不住事。趁着他们俩聊上的时间,宋惊风进到灶房中。
“丫头我跟你讲,这宋画师看着脾气好,可相信我老婆子,看人不会错,那人冷着嘞。可是却几次三番来咱们家,图啥啊?”
“要我说,这宋画师肯定是看上你了。咱们翠丫头生的漂亮,人又好,还会读书念字……”
李卑枝因为这句话心中也顿时明悟。
原来如此。
宋惊风心悦刘玉翠,因此才会涉足原本和他无关的事件。
她心中的疑问也被解决。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找自己亲生爹娘吗,我看宋画师是个靠谱的,也见过大世面,如果能你俩结为连理,我也是放心喽。”
银色的发丝在太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就像蒲公英被风吹动后那一瞬的颤抖。
阿婆颤抖的双手抚摸上李卑枝的脸。
“老婆子我也知道,活不久……”
“阿婆,你别这么说。”李卑枝反手抓住阿婆的手,露出柔顺的笑容:“咱们啊,都会长命百岁的。”
阿婆笑了笑,没多说话。
后来李卑枝方知,阿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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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一起吃过饭后,李卑枝陪着阿婆在屋子周围走了走,全当消食。
等到阿婆睡下,李卑枝和宋惊风就结伴而行。
稚子嬉闹,春末草盛。
李卑枝走的步子慢,宋惊风也跟着她放慢步子。
“阿婆身体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宋惊风沉凝片刻,才道:“是。”
“很久之前,阿婆身子骨已经不算怎么好了。知道刘姑娘失踪后,她又过分操劳,如今得知刘姑娘死讯,恐怕更是难言。”
死生不过一瞬,却如此让人哽咽。
这也是为何李卑枝和宋惊风,都配合着阿婆的原因,他们二人都知道,阿婆受不得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