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大二下那年学校设了从业规范的课程。芝千和方竹一的专业在同个教室上课。

    下午两点的课,她是外宿生,中午就在教室休息,占着第四排的位子。

    约课前十分钟左右,学生们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一天,方竹一和他同学要提早到很多。

    他随他同学到上次坐的第三排的位子找书,又记得是第二排的位子来着,然而都扑了个空,两人又直起身瞭望教室。

    芝千看见了,忍不住道:“找书的话去讲台桌子里看看在不在。”说完还去敲代码,声音微乎其微。

    那同学果然找到了,不免多看了芝千两眼,又去看方竹一。

    滕芝千察觉到了那眼神,又不耐烦地补充道:“打扫的阿姨一般都收拾到那里的。”还有可能是清空考场的原因。一解释就没完没了,她及时止住了口。

    方竹一笑着向她望去,这一瞬芝千已经把头低下去了。

    她自觉说了惊心动魄之语,面色如常,心却在那里疯狂地跳了一阵。

    方竹一的同学却在那里想:“这话说得我很没有自知之明似的,很损我面子。”

    正式认识是在高中学姐房若山组的一个项目里。

    滕芝千涎着脸问她;“你怎么不找计算机系的人来?”

    房若山道:“学计科的三个有五个都在外面合伙开公司了,哪请得起呀?”

    “这个理由我不满意,再说一个。”

    “因为我认识你,了解你。”

    “怎么不夸我行云流水的打字技术?”

    “马马虎虎过得去啦。”

    “不干了,走人。”

    “好嘛,当然因为你为我量身定制的小程序选中你的。”

    “勉强能接受吧。”

    房若山道:“还记得我们从食堂旁边经过那次吗,有只三花猫叼着一块和她一半大的五花肉从后厨被阿姨追着跑出来。直到那只猫不见了你才追上我说,那只猫拖着那块肉,后腿走成了八字步。”

    滕芝千耿耿于怀那次没有录下来视频,当时气得跺脚。她道:“哦?那时你发现了我是个认真的人吗?”

    不待房若山回答,剩余的组员纷纷到位。挨个提了名字,算是简短的介绍。

    讨论的时候谁说话滕芝千就看着谁,仿佛声音是要用眼睛辨识的。

    可是目光收敛回来,总是有意无意闪过方竹一,他的身边的一切都模糊了,像春天的潮湿的玻璃。他是窗子以外的新绿的事物。

    没缘由的爱最可怕,像在峭壁上萌发的芽,如果不及时掐断,纵然没有阳光雨露也能顽强地存活。

    芝千正了心神,此后学会了倾听,选取可靠的信息记在电脑上,又泼泼洒洒舀了七八成到脑子里,虔诚地思考。

    然而那株草芽牵藤覆壁花开烂漫,映到潭面的影子是她心上的影子,搅乱了也还是平滑如初。

    这样忙到了夏天。

    其他人下午有课,滕芝千受房若山的委托申请了图书馆的小会议室候着,无聊地掀开帘幕去看外面,亮铮铮的一片,粗糙的路道、凌乱的树叶还有曲面的小黑伞……刺辣辣的弄得眼睛疼,还不是太阳最好的时候。

    换在往常,滕芝千早被一浪接一浪的困倦冲迷了头,今天是例外。

    房若山总是疾快地到来,进去见天花板嵌着的格子灯光下,滕芝千肘着桌子,双手覆在脸上。

    她一面褪下包,一面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问:“滕芝千你怎么了,脸疼呐?”

    芝千蒙着脸一动也不动,说:“还要痛苦,我好困。”她正要开口道出原因,方竹一就推门而入,随意捡了个位子。

    片刻,她才掩着脸凑过去悄悄问:“学姐,你如果困的话会怎么样。”

    “当然是想睡觉了,你傻呀。”

    “不是,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个词。比如说你感冒着凉了会打喷嚏,那么想睡觉了会怎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我早六点喝了咖啡,精神一整天。”

    滕芝千笑得趴在桌上,下颚还在那里酸疼着,又打起精神略略坐正了,半睁着眼,眼前移过一个又一个身影,像列车窗子的风景,犯困得厉害,手掌又不得不合在脸上,无意瞧见方竹一闲闲试挨了两下脸庞,哈欠着。

    滕芝千把手按得紧紧的,然而还是被迫收到了困顿的信号。这下,眼皮子愈发抬不起来了,有一种悠然的疲倦。

    切己的心思像一团白气穿透了窗子,要飘出天外去,又被凛凛的光打回来。她变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么他听见她说的话了?如果他是无意的,那么她为什么要纠结于理出一个缘由来?为了弄清这令她烦恼的事,滕芝千决意告白,因而又密密层层滋生出许多琐屑的顾虑。

    太正式了不好,会让被告白的人误以为自己相当重要,白给他一份高高在上的感觉,远压过了告白者的风头。

    不正式也不好,那可是她的事,以后若由于无干系的事物而牵动一点最初告白的朦胧的回忆,她肯定要羞恼的。

    太注重于自身而使她忽略一些告白前的小小的转变,不过也碍不着她的决心。

    那次是项目完工之后一起去外面吃饭。

    点菜的时候房若山还是兴兴头头呼来唤去的,等着上菜的时间骤然寂下来。

    滕芝千问她:“你CPU烧干了,还是死机了?”

    房若山歪过头来瞅着她:“我最近买你们家的股票,赔惨了你知道吗?”

    滕芝千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复笑起来:“什么叫我们家的股票,我妈也是为资本打工的好吗?”

    房若山猛地挺直了脖子:“不要说这个啊,说到这个就有的扯了。”

    临近一个学姐鼓捣完手机,插话道:“我抛的时候让你不跟我一起。”

    “想连累我陪你吃一个月的咸菜馒头嘛?”

    “可我就是赚了啊你拿我怎么样?”

    “呀呀,真是恭喜你了,如果下次不想吃咸菜了,让我们滕芝千给你熬粥,还是特别有文墨味的那种哦。除了吃之外,白的拿来当浆糊,黑的拿来写字。”

    房若山转过来面对着滕芝千,头往她同学那边点了一下道:“滕芝千,到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芝千回了注意力,拍她一下道:“我不要面子的嘛,你给我捅出来高中的事。那也是能吃的好吗?谁还不会煮啦。再说,这还是你当社长惩罚我的招。”

    房若山的同学伸手止住她二人,替自己问道:“你什么社团啊搞这种惩罚,惩罚的是别的人吧。”

    ……

    方竹一先前有所耳闻滕芝千的家境,今时今日亲耳听了,一顿饭吃得寡然无味。身边的人问了什么他答了什么,仿佛已经是若干年的事了,一点记不起。

    和她接触多了,知道她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她在近处说的话,传到耳里,他觉得像当杳杳钟声一样远,如今更是遥不可期了。

    遥远到碧落的尽头,将看不见人影,她又倏然站在他眼前,然而还是离了相当的距离。

    学院楼的天井,一树的叶子密密层层,筛不下一丝半缕的阳光。四壁明晃晃的,她脸上另有一种光泽,像哪里的镜子把日光反照过来似的。

    一般时候,她认真时是单纯而执着的神情,眼珠里闪烁着,像潋滟的水光。

    不谙世事的人大都有这么如一的单纯,他可常要考虑上许多,然而看久了也不禁心生羡慕,使得他忘了过去,忘了身上承载的一切。

    可是不能的,即使他可以倾其所有,而她,他不能连累她。这一想,深底的抗拒牵动了脸色的抗拒。

    她失望了,眼光一点一点黯下去,他诧异自己还带着点欣慰离开,走到方才程洲仪冲他挥手的地方。

    在这之后很少发生碰到的巧合,她不朝他看。方竹一愿意告诉自己,是她移情了,远离他就是远离痛苦,尽管离得远远的吧。这样想,仿佛他多厉害似的,如果说诅咒厉害也算是夸奖的话。

    直到房若山重新找到两人。房若山临近毕业,诸事安排妥当,闲中生事,意在把原来的项目推陈重新。找的人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些人,提进来两三个大二年级生。

    去还是不去?像这会给简历增光添彩的经历,滕芝千自然要去。假如她活在中学时代,或许还会耍耍小脾气。

    她因为课业多才付了住宿费搬进学校,不想居然忙到她专业考试周前边,除了没日没夜地复习,还要为项目花时间,竭力忍着困意,仍是呵欠连天的,从前臆想的美好成了耻辱,一次一次像无数记耳光打在她脸上,眼角绽出酸凉的泪。

    项目完满结束了,无声无息的,谁也不曾设想过与对方有另外的牵扯。

    然而还是有牵扯了,维持了接近半年的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期间她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转账。末一次收到短信后的不久,方竹一打来了电话,说加了百分之十的利息。

    “如果你不满意的话,我可以……”他心底想出了“如果还一辈子的利息他也是愿意接受的”这样白痴的话,没开口。可是借条还在她那里,空着利率,也就和说了差不多吧。

    除了“我知道了”“不用了,够了”之外,滕芝千再没有可以说的,竭力想要将钱和她整个人剥离开,关于方竹一的回忆也一并摘了去。

    那么,她原来快意的人生简直失而复得一般,从未出现刻骨的忧烦与痛苦。

    像爽朗的晴天,不拘坐在哪里的阑干上,荡着两条腿,举着手在风里舞来舞去,忽然合上了,颇为得意地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摊开手心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赤条条地来了又走了,先时的愉悦仍恣意牵着她的头发吹拂着,在絮絮的微风中。

    她的人生,寻常不寻常的美好的事物都有了,未来也有,那是如果的花和果,形形色色。

    不过滕芝千选择了在她看来较为现实的人生,于是方竹一不待她去想就乍然出现在脑海里,像如果的一颗刺劝人后退,快乐的心情荡然无存。

    更糟糕的是眼睁睁望见真实的人,那个不被喜欢的人猛然一下被从过去拉到现在,魂魄还有点不适应躯壳,恍恍惚惚的,脑袋那里是稳固妥了,四肢缩也没处缩,一举一动仿佛都是多余的。令人难堪的画面。

    正说着论文的架构。之前导师给她拟的二三级标题,芝千写的不大对头。理论的东西,对她来说有些难以陈词。她缄默听着,心思截然分成两道,各走各的,不相犯。

    滕芝千来之前恭恭敬敬打印了一份纸质的文稿,此时被导师勾着手指敲得嗒嗒响,一边高一边低。严肃的静寂的空气里,总想听见点什么声,不过她还是克制地敲了三下。

    滕芝千埋首听着,忽然被吓得往后仰,放大的瞳孔近处看得分明。

    她不禁道:“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嘛?”一刹那悟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持稿指着滕芝千,对方竹一道:“你笑什么?既然你写的差不多了,这么有空就帮她找找问题,把主题明确了。”另外的两人都噎着句话不说。

    “再改不好的话只能另选题目了。”滕芝千赶紧把方才的话吞下了,接道:“能能能,我一定会改好的。”

    走出去外面,阴云沉沉的,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随时要滴下雨来。可是先前已僵持了许多天,雨还是没来,徒然闷着,图书馆的小会议室也是闷着不吭声,似乎在酝酿一场倾盆大雨。

    不过滕芝千自导师办公室走出来,眼泪不自觉就已堕下几点。因为没有太阳,那泪珠盈着的光也是灰扑扑的。

    她的心像秤砣似的,稳稳当当,在见不到光的地方冷静自持。

    本来她觉得在自由讨论区就可以,但有人害怕论文泄露,只得去申请会议室。服务台前站了有半丈远,滕芝千木木的盯着一处,注意力会转过来,什么也忘了。

    服务台的兼职生才在台下补完剧,台前仿佛又另外上演着一场似的,她克制着情绪,友好周到地作了登记。

    因为单个或两个人不能申请,所以方竹一又将滕芝千唤过来补了房若山等人的名字。

    芝千的稿子到了方竹一手里,她自己则对着笔记本。夸啦夸啦一顿敲,敲得他心也乱了,有理有据的说辞逐渐过渡为较微弱的声势。

    六点左右她问他:“你需不需要去吃个饭?”他拒绝:“不用,快说完了。”滕芝千了一肚子的空气,倒还好。

    忙到七点十分方才走人。

    图书馆的播音系统出了故障,破例响起了闭馆的音乐。即使有疑惑,谁都没有开口去追究原因,由曲子在身边汤汤淌过去,很有一种时光流逝之感。

    转瞬之间就要毕业了,奔向新的前程,然而眼前的人仍然放不下,可是也挽留不及,把手放在晒暖了的小溪里,溪水绕过手自管自流去了。

    图书馆出来也还是未分开,去她停车的点和他要去的餐厅是一路。

    初夏蓊蓊郁郁的蝉声清脆刺耳,空旷的夜晚被一大片的喧嚣填满了,说话成了最没必要的事。

    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却碰见了程洲仪。

    洲仪和同学一起有说有笑的,瞥见那两个人,说和笑仿佛都有点漫不经心了。

    芝千静静望着她们经过,当下做了决定,要找程洲仪说个清楚,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的。

    她止步道:“今天谢谢你,我就到这里了,再见。”转身就走,却被他抓住了手,千言万语还没汇成三两句简短的话,她已挣扎着抽身走开了。

    滕芝千叫了一声程洲仪。

    洲仪像是等待已久,毫无意外地缓缓别过脸,脚步随之停下。

    滕芝千真诚道:“我有事想和你说。”

    程洲仪道:“学院的活动我要赶着去排练,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找你。”

    她脸上的笑是明了的微笑,这惹起了芝千的好奇心,同时,她的羞耻心也勾上来了,有被在光天化日之下拆穿心事的感觉,只好点了点头。

    接近午夜时分,校舍楼的窗格子里大都还灯火通明,洲仪悠哉悠哉靠在枕头上发时间和地址:“明早九点,操场边的亭子那里,我等你。”

    反手瞅了两眼新的手机,心里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是方竹一坚持要还她的。

    那时不小心摔碎了屏幕的手机,像风烛残年之人,一认真生病,全身的骨头连带着垮掉了。

    毕业的走向是尘埃落定了,但换手机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勉强又用了几个月,要买一个来着。

    方竹一赔了她手机价格双倍多的钱,洲仪感到惶恐,然而方竹一一再坚持要她收下,鲜少见到他这样愉快轻松的神情。

    次日,稀薄的太阳在云后藏不住影子,朦胧的光有一搭没一搭。滕芝千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提早在约定地方等。

    “滕芝千。”

    她顿时立身迎着,一开口就是道歉。“对不起。”

    洲仪径直走到她身边,她的眼睛还在抱着歉,道:“其实我认识你以来,一直知道你和方竹一的关系,可我还……”

    洲仪的面目凝重起来,看她要说出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事。到了这时候,她的人情世事的心智豁然开朗了,那种当局者迷惘的情爱之事真可以一眼看透。

    滕芝千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的话,现在觉得说出口是非常艰难的事,因为她也看明白点什么。

    程洲仪为她补充道:“你还,不改初心……”

    滕芝千道:“我改了,我这个人最容易变心了。昨天你所见到的没有别的。我找你的目的除了澄清这个,也因为怕毕业后没什么机会说话,很想说清你和我之间,我不知道在你眼里我算不算假想敌,不过我肯定你在我这里不是。为这个事我挺难受的。至于方,我不了解,也不会再见到他。”

    说到最后的话最可笑,方竹一晚来了几步,他的到来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坚定着说完了。

    程洲仪忽然笑起来,道:“可是,滕芝千,你凭什么会认为我会要一个一心二意的方竹一?”

    她丢下两人兀自走了,直到有人的地方,才收起脸上那看起来痴傻的嘲笑,嘲笑被甩在身后的人,也嘲笑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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