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景和元年,纪州大旱第三年。

    自立夏以来滴雨未落,日日烈阳当空,热气郁结,田中作物死伤无数,民生社稷艰难困苦将入绝境。

    位于襄江上游的渔利口,村民本是以捕鱼为业,因大旱,溏泥灰都浅了三尺,渔民只得登岸种地,改水为田,连带地租也涨至前年的四五倍,今年地里实在抠不出来食了,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足道。

    金乌西坠,暑热难消,榕树的浓密枝叶里蝉鸣大作,震耳发聩,将燥热的燥意都叫嚷到人心里去,烦躁难眠。

    村尾一叠陋院内,叶清如翘着二郎腿躺在井口上支起的一张竹床上,盯着挂在门口大榕树上的孤月发愣。

    月色皓白,清冷如冰,好似一颗又大又圆的冰淇淋球。

    若是往年,她此时一定还坐在冷气全开的图书馆看数据码论文,悲叹民生多难。

    唉——她无声长叹,看了一眼自己抓蒲扇的手,这只手纤巧瘦弱,上面还布满了划痕,那是她秋末砍苇草留下的伤痕,伤痕还在,苇草却早已晒干扎好铺在了屋顶上。

    她刚穿过来时,正昏睡在破屋内的一摊稻草堆里,环顾四周,不是家徒四壁就能简单形容的穷。非要找个说辞,那就只有'垃圾场'更加确切。

    黑黢黢破烂不堪的房顶,床头柜上燃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将屋内照得影影绰绰。

    看着这茅草盖成的屋顶,四面土坯筑成的墙,老旧又简陋的家具,她叫苦连天。

    勉强找出一床勉强厚实的棉絮,没想到还带着点霉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了,秋夜风凉得很,是以在西北风刮了三夜,将她冻清醒以后实在受不了,她开始修缮这处破屋。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今整个小院算得上干净整洁,不透风不透雨,却挡不住太阳制造出的热气。

    别的不说,她也是真够倒霉的,下雨天开车回家,路过海滩,一阵强大的吸力把她吸进去了,醒来就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谁能想到她的身份还是孤女!无父无母,没有亲人,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仰天长叹,好吧,谁叫自己是个打不死的小强,生命力旺盛呢。

    全身上下只有一身补丁的破衣裳,整个一非洲小难民,而且还一点原主的记忆都没有,这可叫她怎么活啊?老天,你这不是耍我么!

    她正在胡思乱想,院门咯吱响动了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是隔壁的李婆婆,她柱着拐杖,拿着竹篮往院内走:“乡妮,我今日去山上采了好些金银花,给你送点来消消暑。”

    叶清如坐了起来,她弓着腿,没有下去迎人,时至今日她还是听不惯别人叫她乡妮,觉得怪怪的,便没有马上答应。

    李婆婆在竹床上坐下,她才想了一句话回她:“婆婆您留着卖钱吧,我年纪轻不怕热,熬熬就过去了。”

    马上要交地租了,今年这个情况,给本就不富裕的村庄雪上加霜。家家户户们都在憋着筹钱,李婆婆的两个儿子和丈夫七年前服徭役死了,儿媳们改嫁后便杳无音信,不再相干,从此充满快乐幸福的家变得四分五裂。

    她一个人只租了三亩地保个口粮,按照去年的收成和年例要交七成给地主,自留三成,另外夏冬两季还要交租,一亩地一年五两,三亩地要交十五两,今岁夏季至少要交八两出去。

    按照致和年份的银两价值,八两什么概念呢?

    “几根不值钱的草而已。”李婆婆笑容苦涩,她一个人,乡妮也是一个人,所以她时常来找她说话解闷,两个人苦命的邻居活成了相依为命的感觉,“你的地租筹得怎么样了?”

    其实曾经这乡妮是有爹娘的,只因这闺女生下来有人说面相不好,要人照拂,还要赔一份口粮进去,那时又遭逢大旱,夫妻两个哭着狠下心,在去年夏天的夜里给她下了一把蒙汗药,自己搬走了,随她自生自灭。

    叶清如扇着蒲扇,唇角微翘:“没筹。”

    笑眯眯的眼睛似两弯小月牙,两个小梨涡,看上去如清风拂兰,似自有谋划的高人。

    李婆婆微愣。

    乡妮如她一样,孤家寡人一个,但这孩子不会种地,只租了两亩,却也要交五两的租子的。

    “不如你明儿跟我去山里找找野货?你年轻手快一日能采七八斤,眼力好的十斤都不在话下。”

    “行,我去试试。”

    叶清如答应得很快,李婆婆笑了起来。

    她不会种田,更不懂打猎采茶挖野菜,而且她去年秋天才来,冬日一直忙着修缮房屋,今春又忙着耕地播种照拂禾苗,是故没有空闲去山里转转,赚些银子。她这回跟李婆婆去,正好学一点在本地生活的常识,免得以后吃更大的苦头。

    且金银花是种药材,在这儿也能卖些钱。

    目前顶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换算卖多少金银花能获得六两银子,因为她数月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也没有出过渔利口,并不知道现在的实际物价。

    她要知道物价,才能按照自己的能力筹划生意。

    好歹她叶清如是经济学教授,甘于清贫,但不能毫无生存能力,这对不起她的学识,何况她还想出门去看看这个让她落脚的世界。

    两人乘凉至半夜,这股连着数月烘烤出来的热度才渐渐消减几分,李婆婆闭着眼睛摸回自己家睡觉,到底年纪大了,再热也不敢在着破烂不堪的竹床上睡,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叶清如要早点起,能多采一会儿,好在被太阳晒焦之前回来。

    站在襄南村村尾,往北看就是霁山,往年山中植被丰富,鸟兽繁多,村民们总是结伴进去挖野菜捕野兽。现如今大旱至今,山中的野兔野猪野獾这样攻击性不如虎豹的小动物,早已被捕杀得不敢再来霁山道口,就连野树果子花草也挖得差不多了。

    李婆婆找到的这一株漏网的金银花,早些年都没人能看得上,对它嗤之以鼻,现在却跟秘宝一样跟着进来采起来。

    第二天她们起了大早,五点就出发了,看着地上被人砍断的花藤不由痛惜。

    “唉,真是丧天良的,藤子都砍了去卖,不知道这棵明年还能不能活。”李婆婆皱着一张脸,在这光秃秃的草藤边转了一圈,“真是不讲规矩,也不知道谁来管管,唉!”

    李婆婆一连叹了两回,显然这根藤子被人砍断是很没有道理的。

    可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谁还会在乎这些呢。

    走了两三盏茶的时间,一路上两人也不说话,闷头赶路,偶然还听到声声野鸡和野兔子的叫声。

    叶清如背着背篓,用镰刀敲击脚前的路面,将躲在里面的蛇虫鼠蚁吓走。

    山上的树因为缺水,大半的小树苗都枯死了,大树也在簌簌地往下落枯叶,所以草都被盖住了不怎么深,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一团软棉絮上。

    现在就是有点怕会不会有蛇,毕竟她最怕这个了。

    越走叶清如的眉头蹙得越紧,李婆婆以为她累了:“前头有一个山坳,里头凉快哟,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还是先干活吧。”叶清如并不想在这里久留。

    在山里转了几趟,终是在一处坡上又找到一株,眼前的花蕾呈棒状,上粗下细,略弯曲,开出来的花蕾或是花骨朵多为黄白色或绿白色,表面有或无毛,花蕾肥大而气清香。可惜并不是很多。

    叶清如不贪心,她这一回主要是想探一探市场,以后好干活,所以两人采至晌午就采得差不多了,本想劝李婆婆回去,但她说早上找花找了太久,浪费了大半时间,何况已经不剩多少了,采完也不至于再让别人抢了去。

    她们老弱妇孺,本就没有别人手脚快,再不多花些时间,就更卖不到钱了。

    叶清如只好耐着性子跟她一起。

    山中幽静得只能听见她们两人踩碎枯叶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偶尔树叶从高空落下砸在碎枝上,也能惊她一跳。走久了让她开始疑神疑鬼。

    她不知穿着草鞋没有任何保护的脚下,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条毒蛇或是蜈蚣,如果咬她一口,该怎么办?这里又没有医院血清这样的东西,要是按照土方子解毒,命送黄泉怎么办?

    他还年轻,还没谈恋爱,还想赚大钱呢。

    越想越狭隘,她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一张一张铺叠的树叶将天空割裂,日光从它们之间穿梭下来,燥热的天炙烤着软泥,让人浑身发烫不舒服,呼吸也越加灼热。

    她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倏忽林动,一阵风吹过,身前的大树如纸般从上到下哗啦啦地晃动起来,引动四周的树跟着一起舞动。叶清如心中警铃大作,抬头朝风处看,平缓的坡上,先是有一缕白烟,稍微眨眼的功夫,又平白从厚厚的,棉絮似的地上升起数缕,再眨眼已有橘色的火苗晃动。

    她明白了为什么会无端生出不安之感,因为这像棉絮一样柔软的地面更像一团引线。

    真是倒霉到家了。

    “阿婆快跑!”

    她刚喊出这句话,那火势已经将近前烧了起来,放眼看去,目之所及还有多个烟点。

    他娘的!

    叶清如一手挥着镰刀,一手扯住李婆婆还在攀金银花藤的粗手,迈开步子就往山下跑。

    山火一旦烧起来,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千米,就凭她们两个想怎么可能逃过。逃生的要诀就是逆风往山下跑,而且要快跑,非常快。

    李婆婆立刻反应过来,她经常上山,在家粗活也都是自己干,手脚麻利,别看年迈,跑起来不比叶清如慢多少,两人一口气没歇跑至村尾,瘫坐在树荫底下。

    她们满头大汗,精疲力竭,头发都没有一丝干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被晒得焦红黢黑,全身上下布满了淋漓的汗珠,身上的衣裤都能拧下水来,浑身散发着酸臭,效果堪比叶清如在操场跑了三千米。

    再抬头看时,霁山的入山道上已烧起来大半,高处山嵴上也有多处火点,黑色浓烟滚滚如浪,像要将整座山淹没。

    “这贼老天真是一点生路都不给人留啊!”李婆婆坐在树荫下喘匀了气,瞧着那火势萃了一口。

    叶清如的眉头还是皱着,山火一旦烧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灭,除非下场暴雨。

    但估计是不可能的。

    “阿婆快走吧。”叶清如搀扶起她,看了眼天,“傍晚还要赶集,得先回去收拾出来。”

    提到卖花,李婆婆又有了精神,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这半天就能晒好,早点卖了早点拿钱。”

    她们就着井水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吃饭的当口瞧见屋前好多人跑了出来,不是看山火的方向,而是往村头的祠堂方向走。

    一小生看见李婆婆,急忙喊道:“婆婆,赵管事正在陈叔家里收租呢,你们去不去看?”

    不等李婆婆回他,转身就跟着人群又走了。

    “没天理的,这么早来?”李婆婆瞧向叶清如,很是慌张,“你筹了多少钱了?陈家是头一个,你排第几个?”

    她是第二次遇见收地租,没记错的话,按照花名册排,她应该是末位,那不急。

    赵管事是何徐大地主聘请的管事,专管收租,身旁环绕四个伙计,四个伙计全都一个样,长得凶悍,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凶悍,收租时大家伙儿都头皮发紧,大喘气都不敢喘,生怕惹他们不开心,迎来一拳。

    那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今天收不到我,走吧。”

    去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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