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黑云翻墨,风雨欲来。

    细细的抽噎,扭曲的低泣,卷地的山风裹挟肆虐,带出一片悲戚。

    “吉时到!封棺入陵!”

    面容肃穆的钦天监穿云裂石,这一声之后,皇陵外,嚎哭一片。

    “陛下——”

    “陛下啊——”

    ……

    班浅妤是被一阵哀嚎声哭醒的。

    她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是一下又一下的重物砸落的声响,夹杂着压抑的恸哭,令人窒息。

    目之所及,是无尽的黑暗,她张开口,却只能发出粗粝沙哑的“嚇嚇”声。

    终于,那重物砸落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嘘!你不要命了!”

    “会不会……”

    “会什么会!快点把这根元宝钉钉完,要说误了时辰,准有你好受的!”

    最后一根元宝钉钉入,承元帝安寝的梓宫被彻底封死。

    黑暗中,努力弄出点动静的班浅妤,额角渗出了血丝。

    “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透着无尽的绝望。

    贴着冰冷的身子晃了晃,班浅妤渗了血的额头砸入了一片绵软。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班浅妤苍白的脸上一片悚然。

    这是……

    ……死人?

    慌乱间,她碰到了一处冰冷的柔软。

    是一只手,死人的手。

    班浅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却不是从前的婉转,而是难耐的粗粝,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班浅妤努力将自己蜷住,生怕再触碰到一点。

    外面的声音她已经半点都听不到了,想来这一口棺应该不会再动了。

    终于恢复知觉的班浅妤抱膝蜷在角落,她并不是傻子,若此时再想不明白,那就白活着十九年了。

    是那碗汤,她的夫君谢从卿亲手递给她的那碗汤。

    他说,阿妤,明日就要加封一品诰命,喝了这碗安神汤,今夜早些休息。

    她羞涩接过,露出来的半边姣好的面容染上了绯红。

    可笑的是,她竟真以为谢从卿是真心待她,满心欢喜,毫无防备。

    这个时辰,谢从卿的夫人应该收到加封的圣旨了吧?如今她被钉死在了这儿,又是谁替了她的身份,接了这份荣宠?

    是从前为了谢从卿一直为难自己的安平县主?还是……

    还是三年前替了她身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长姐班浅婳?

    班浅妤抬手抚上了左脸,那里有一块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乌青,正是拜她长姐班浅婳所赐。

    大滴大滴的泪珠自那对空洞绝望中滚落,黑暗中响起低低的饮泣。

    嘶哑,且难听。

    班浅妤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副棺里困了多久,旧到她已经不再惧怕身侧的那一具绵软的冰冷。

    她坏了嗓子,声音粗粝沙哑。

    “我应该是见过你的,”那日天子出巡,刚入京都不久的班浅妤就站在人群中,远远的看过一眼。

    华贵的御驾遮住了明皇,班浅妤只能看到一节冷漠的下巴。

    “不过你应该没见过我,说起来,我是不是该恨你。如果你不即位,不选妃,我大概会在一直呆在旧庄,班浅婳会嫁给谢从卿,而我,也不用经历这些。”

    趴伏在一片明皇上的班浅妤姣好的颊边露出一枚小小的梨涡,她说:“不过,我不恨你,我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识人不轻,是我蠢钝如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弥留之际,班浅妤一阵恍惚,“我其实,有些怕黑,你是皇帝,是天子,有诸神庇佑,你能不能也分我一点……”

    伏在明皇上的女子渐渐阖上了眼。

    她说:“若有来生,我不嫁谢从卿……”

    ***

    “姑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翠翠点上灯,昏黄的烛光将内室撑亮了些。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那细碎的沙沙声,带着一股挥不去的黏腻,扰得人分外烦闷。

    已从床榻上坐起的班浅妤,面白如纸,额角还缀满细密的汗珠。

    她说:“谁灭的灯?”

    自从半月前惊水后醒过来,她家姑娘夜里都要点上一盏小灯。

    “定是那刘嬷嬷又忘了,”翠翠皱了皱鼻子,有些抱怨,“走之前我还特意提醒过她,早知道我就自己守在外面了。”

    翠翠口中的刘嬷嬷是庄子上安排过来,照顾班浅妤起居的嬷嬷。平日里仗着年纪,经常在翠翠面前拿乔,倚老卖老。

    若不是怕给姑娘惹麻烦,翠翠早就拿个大棒子将那老虔婆赶出院子。

    她倒了盏茶,递到了班浅妤身前,眼里是说不出的心疼。

    她家姑娘明明有着班家二小姐的身份,如今却只能在远离京都的旧庄里蹉跎。

    虽说衣物吃食,也都说是按照班家小姐的份例来,可跟住在京都娇养着的大小姐比起来,她们家姑娘就……

    翠翠偷偷叹气,这种乡野之地出去的,以后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班浅妤接过翠翠递到身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细白如葱段的指节将茶盏紧紧扣住,少女眼睫轻颤,带着几分难言的脆弱。

    “什么时辰了?”

    “刚敲了三更的梆子,姑娘再睡会儿。”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来,进来的是个面露老态的妇人。

    翠翠一见来人,立马就瞪了过去,这老虔婆竟然还敢过来!

    翠翠这点瞪人的功夫,放在刘嬷嬷的脸皮上根本就不够看,这二小姐的绵软性子,这三年早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她说:“姑娘啊,我是点过灯的,定是那灯自己灭的。”

    这二小姐半月前突然多了个爱点灯的毛病,这烛啊灯啊的,可不得使银子,一个被弃在旧庄子上的高门贵女,瞎讲究什么呢。

    翠翠见她还敢狡辩,眼眶都急红了,先前她点灯的时候,那灯芯还剩得老长,这老虔婆编瞎话竟然敢编到姑娘面前,她这次要再忍下,下次指不定还有更过分的。

    翠翠上前一步,正要将刘嬷嬷拆穿,却被软塌上的班浅妤出声拦住。

    “姑娘……”小丫头回过头,看着软塌上容色恹恹的班浅妤,心里越发委屈,却也只能憋闷的忍下。

    刘嬷嬷见状,眼里的得意更甚了些,她就知道以二小姐这软绵绵的性子,即便是她今晚没点灯,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只不过这班浅妤再怎么说也是主子,她样子还是需要装一装的。

    她掬这一张笑脸,将翠翠那个不识趣儿的小丫头挤开些,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她说:“这夜深露重,二小姐还是早些歇下,可别再着了凉才好。”

    这刘嬷嬷一句话说的可圈可点,若是外人听来,可真会夸一句细心体贴的衷仆。

    班浅妤抬眸,明澈清亮的漂亮珠子静静的看着刘嬷嬷良久,直到将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才轻声说了句声,“好。”

    刘嬷嬷见班浅妤应了声,也不再耽搁,直接就退出了内室。只是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班浅妤一眼,先前姑娘看她那一眼,让她莫名有些心虚。

    好像自己那些心思、算盘,都被那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可出了内室,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刘嬷嬷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在想什么呢?就二姑娘那软塌塌的性子,能翻出什么浪?

    见刘嬷嬷退出内室,翠翠想说自己留下来给姑娘守夜,却被班浅妤一并打发出去。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她前世的梦。

    也许是从入夜之后,就一直淅淅沥沥停不下来的雨声,班浅妤今夜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到初到班家怯怯,梦到了班浅婳毁了她容貌之后的得意,她梦到了被一顶小轿抬入定远侯府的屈辱,还梦到了谢从卿给到她的那一点温柔……

    梦中光怪陆离的前世,最终定格到了她被钉死在皇陵那一日。

    一朝梦醒,竟是那样的狼狈惨烈。

    她班浅妤从头到尾就只是个替身。只因她完好的半张脸与长姐班浅婳还有几分相似。

    她竟天真的以为,谢从卿是因为怜她、惜她,才会那般待她。

    可若是谢从卿真怜她,又怎会不给她一个明媒正娶的机会?若真惜她,又怎会任由定远侯府上下对他的欺辱?若……

    只怪她太蠢,才会被谢从卿三言两语就骗了过去。忽略了谢从卿从不会在她的秋水阁过夜,每次对他缱绻温柔,都是只看得到她半张脸的时候。

    那夜谢从卿送来安神汤,眼底写满了温柔,他说:阿妤,待国丧之后,你再嫁我一次可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要把我的阿妤娶回家。

    那夜烛火缱绻缠绵,班浅妤好不感动,她只当他唤的是阿妤,却忘记了她长姐的小字。

    阿妤,阿虞。

    班姝虞。

    班家嫡长女,班浅婳,小字姝虞,风姿绰绰,文采风流。

    即便是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去读书习字,换来的也不过是谢从卿的一句“尚可”。

    可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温柔俊朗的谢从卿,她看不见那人将她细心写下墨迹还为干透的字帖随意折卷,看不见自己绣了几夜没合眼,亲手挂在那人腰间的香囊被安平县主糟践……

    灯火跳动,将软塌上端坐着的人拉出长长的影子。班浅妤放在绸被上的素白渐渐收紧。

    原以为钉死在皇陵是她最后的结局,却没想到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半月前她在旧庄惊了水,再醒过来,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班浅妤。

    从那日起,她穿上了素衣,刘嬷嬷和庄子上的管事仆役都以为她是受了惊吓,才会吃斋茹素。

    就连她翠翠也信了她编撰的命理之言。

    只有班浅妤知道,她是在为那个死在皇陵里的谢夫人守孝,她是为那个在水中没有再醒过来的班家二小姐守孝,她是…

    在为自己守孝!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