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数年,安锦发现这个女儿存在很大的问题,她太封闭,不愿意与人交流,经常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半天。
性格内向点没什么,但不能不与社会接触。
刚开始只当是刚来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熟悉,可是——
她常常在半夜醒来,站在门口莫名奇妙的流泪,问怎么了也答不上来,后来就抱着膝盖说这里疼。
去医院检查多次也没检查出什么,最后没办法,安锦只能告诉初凝, “这是成长痛的一种,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安锦平时公司的事情就已经够忙的了,还要抽空照顾她,初凝十分愧疚,从诊室里出来慢腾腾的跟在她身后, “对不起。”
在这充斥着各国语言的医院,这声不太高的母语不知怎么就如此清晰的传到安锦的耳朵里。
那一瞬,安锦意识到自己走的过于快了。
她转身走到初凝身边, “不需要道歉,作为女儿,这是你该享受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可能觉得太过生硬,安锦转而用中文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也在努力学着做一名合格的母亲,给我点时间。”
太久没说中文,有些组织不好语言,不过看初凝的反应,她能理解。
横贯在两人之间的某些冰块化了一些,流在心里是暖的。
初凝性格虽有些腼腆,但在学校里也交了很多好朋友,放假的时候一起去看展览,逛博物馆。
小镇面朝大海,四季如春,日子充实又平静,以至于她常常忘记在这里待了多久。
只是有时夜半醒来找水喝,迷迷糊糊的往外边走,打开门总以为看到是会是蓝色大门,脚边的夜灯会依次亮起。
白墙无痕,客厅里也没有楼梯。
不会有人在早晨故意恶劣的用手肘砰砰砰敲着她的门,更不会有人在身后不耐的催促她快点快点。
她不用总小心看着他的脸色,通过细微的表情猜测他每一个想法,也不用总是为他提心吊胆。
教她画画的是一位大胡子,有点像油画里的人物,常常喊她, “pretty girl” ,有时从学校放学,初凝火急火燎的赶去上课,他已经在画室等着了。
她不习惯让人等待,连声道歉。
“Oh, no, no, no,”大胡子用瞥脚的中文说道, “慢~点~也~很~好。”
初凝笑了。
“最重要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左边, “这里,要静下来,你不需要很快,女孩。”
她怔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快的呢,
很久很久之前。
文化节热闹非凡,行人来来往往,镇子两边的房屋挂满了小彩旗,她和好友从路边走过,冷不丁对面跑过来一个人,撞过她的肩膀,
手中抱着的绘本掉在地上,刚从图书馆借的,损坏要赔偿,初凝连忙弯下身去捡,那人先一步帮她拾起,食指带着骨戒。
海盐鼠尾草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心跳猝然加快,她慌乱抬起头,是一张陌生的外国面孔,用英语连声道歉。
初凝笑着摇摇头,紧绷着的神经松开,后知后觉的发现有些失落,而不是庆幸。
学校有祷告会,那时初凝正为了一幅后印象派的画绞尽脑汁,在画室里泡了三天,不管她怎么说自己马上就能画完了,女伴硬要拉着她过去。
初凝连说带比划, “我真的不信这个。”
“Why not give it a try? trust me。”
教堂宏伟庄严,红棕色的座椅,她跟着众人一起念《雅歌》,心不在焉,垂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颜料。
满脑子惦记自己的那幅画。
念到某一页,耳边轰然一声,初凝去找上面的句子,一行行的看下来。
My lover is radiant and ruddy,outstanding among ten thousand.
(我的良人白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万千的阳光斜射着玻璃窗洒进教堂内,书页金黄,正落在那一句誓言上,光影慢慢的移动。
“what’s up?”
低声祝词在教堂里缓缓流淌,座位上的人低头不语,手背的颜料滴了水,一圈圈化开。
牧师摇着头放下圣经,将这个可怜的女孩抱在怀里。
结束之后,一群人在学校艺术楼后的草地上谈天说地,初凝旁边坐着位同来自中国的女孩,忽地说, “你们有没有看今年的motoGP?真的很刺激。”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词,来这边之后初凝刻意的不去关注那些信息,明明可以走开的,却站不起来。
或许潜意识里,她还是想知道关于他的一点内容,哪怕是从别人口中。
穿着格纹衫的男孩拍掌, “我知道我知道,冠军是......”
一个陌生的名字。
“不过明年好像有汽车拉力赛在这边办,要不要一起去看......”
再后来他们说的什么,初凝就一点没记得了,那天晚上她坐在电脑前,盯着空白的搜索栏看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关了屏幕。
就像安锦说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会好的,会好的。
她一直在等那段时间过去。
后来学校毕业舞会,那天是真的开心,喝了一点点酒,和同系的男孩子女孩子围着圈跳舞。
跳累了,初凝拎着裙摆去外面透气,走着走着就到了凉亭,旁边对着的是一个圆形的水池。
中间一个天使双手上捧的雕像。
月挂梢头。
她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不在......
说完觉得自己真是玩糊涂了,谁会在这里,没有人在这里等她。
初凝又原路走回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忘记了什么,就好像,好像今晚应该碰着个人,可是没有见到。
心里空落落的。
圆形穹顶灯光亮起,有人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古典音乐大提琴前奏命中注定般的响起,初凝转过身。从明亮的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这一眼跨越了几年的时光,镜中女人黑长及腰的头发微卷,V领深色丝绒裙衬的脖颈纤细雪白,往下延伸到腰线,双眸清澈。
原来穿的不是在庄园的那件白色公主裙,也不是十八岁,可以不顾一切坐在他的后座一路疾行。
她记错了。
十八岁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以为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发现只是一场梦,她要快速的穿衣洗漱,赶在某个早晨起床脾气不太好的男生前面下楼吃早餐。
可耳边异国的语言不假。
同伴过来寻她, “你还好吗?”
“当然。”
灯光暗掉的那一瞬间,初凝低头拭去泪痕,挽礼加入人群,裙摆摇曳,舞步在厅内回响。
结局太潦草,在这荒唐余韵末端画上句点。
她没有忘记那个人,只是不会再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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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汽车拉力锦标赛被誉为“世界上最具有挑战性的汽车拉力赛”,是国际汽联旗下的四大经典赛事之一,各位车迷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回到WRC新西兰站现场直播......”
四月的伊鲁安草场连绵不绝,一望无垠,特殊观赛区域站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车迷,引擎声逐渐逼近,一辆拉力赛车从树林间的沙石路飞奔而来,身后带着滚滚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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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的机票?”
客厅沙发上堆着几件衣服,一个蓝色的行李箱横在茶几前,安锦在玄关脱了高跟鞋。
“快帮妈妈提一下,好重。”
手上拎着两个购物袋,初凝接过往里面看了眼,两听啤酒,装在一次性饭盒里的热食。
“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姜语约我,”直接说酒吧不太好,初凝背过身将东西放在桌子上, “吃饭。”
“行,本来还想着今天有时间趁你回国前吃顿饭,既然有朋友约就算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几周而已。”
“少喝点啊,我晚上在这睡,等着你回来。”
安锦最让初凝佩服的一点就是她每次总能准确的猜到自己是去餐厅还是酒吧。
后来初凝终于问起这件事,安锦说她一撒谎眼睛就不敢直视对方。
“今天?”
“嗯哼。”
毕业后初凝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兼工作室,安锦在市区,偶尔过来这边住。
安锦平静拆着饭盒,“排了好长队,你要不要先吃点垫垫。”
“不用。”
时间差不多到了,初凝对着镜子将雪纺衬衫领子前的衣带系了个蝴蝶结,在旋木架前犹豫两秒,最后选了个淡蓝色的小方包挎在身上。
姜语是她在大学认识的,北方人,性格外向。
“你到了吗,能不能找到地方?”
“到了。”
或许所有的久别重逢都带着点猝不及防,迷信点来说,就是冥冥注定,那天初凝从出租车下来关上门时,忽然一阵心悸。
她年前生了场重感冒,断断续续两个月才差不多好,之后身体免疫力明显下降,容易心悸。
初凝捂着心口在路边站着缓了会,前面是一家外观看起来装饰很复古的酒吧,门口放着两个大酒桶。
“怎么选这么远的地方。”
姜语举了下手里的杯子, “亲爱的,要有新鲜感懂吗,而且这里酒水半价,看。”
卡座后面的墙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一串英文,翻译过来是“拉力赛期间酒水一律半价。”
“好像最近有拉力赛在这办。”
初凝接过调酒师递过来的波丽菲尔,哦了声。
“就这么点反应?”
初凝挑眉,很配合的重新回答一遍, “哇哦。”
因为了解她的性格,姜语没顾忌的哈哈大笑,看着初凝靠着吧台,仰头饮酒时脖颈一段优美的弧度。
姜语注意到旁边几个人不时往这边看一下。
“我说宝贝,你准备什么时候谈个恋爱,你看两点钟方向的....卧槽”
今天最后一个赛段结束,车队的人过来喝酒放松,林清暨刚点了烟还没吸上,同伴忽地碰了下他的手肘,用英语示意,
“看,一个中国女孩。”
又是中国,林清暨没抱什么期待的看过去。
黄发,浓妆。
他兴致缺缺,眼神回到杯中的液体,眸色忽地一暗
姜语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不自觉用力抓了下初凝的手臂,惹得她也顺着目光往那边看。
“什么?”
男人恰巧再次抬头。
那张脸与记忆中的相比,少了些青涩,五官硬朗,剪短的额发更显眉骨优渥,唯一不变的是黑眸逼人。
灯光迷离,重金属音乐下暗流涌动,热浪扑面,阵阵拂过耳边,连心跳声都停止。
初凝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的先错开目光。
“是不是很漂亮,看起来没有男朋友......”
林清暨今晚第二次看向酒杯里的液体,然而这次只一秒,他眨了下眼睛,嘴里的烟拿出来扔了,拎起自己的领口闻了闻,
“有没有味道,应该没有。”
同伴疑惑看着他的动作, “what are you doing?”
“不行,我要先离开了。”初凝对姜语说。
人群中,那道身影目标明确的走过来,她同样没有思考的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
推开门,大量新鲜空气涌入,初凝身子一抖索,但并不是因为这有点凉的夜风,而是有人握住了手腕。
炽热,滚烫。
带着一种握住就再也不会放开的隔世之感。
初凝没回头,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方包边缘,强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