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是吕定记忆里那熟悉的声音。

    如凛冽的风吹过寒冬中厚厚的冰川,清透又拒人千里之外。

    “太子殿下,您终于醒了!”吕定单膝跪地,热泪盈眶,“是属下没能保护好殿下,请殿下责罚!”

    裴宁,或者该说是当今大齐朝的太子,用手撑着床面支起半个身子来。

    他的头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由于失血过多,裴宁的脸色还很苍白,就连嘴唇上都没有任何的血色。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后脑上的伤口处,裴宁闭上眼缓了片刻,复才开口:“孤消失了这数月,母后她可曾来关心过孤?”

    吕定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语气中满是忐忑:“皇后娘娘她曾派身边的竹清来问过一次……”

    裴宁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眼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是担心孤,还是来瞧瞧孤死了没?”

    因受伤而变得喑哑的嗓音里透着丝丝恨意:“真可惜,她最爱的儿子没能要了孤的命。”

    像是听到什么惊天秘密,吕定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殿下,您的意思是,四皇子?”

    裴宁拢了拢覆在身上的长衫,轻描淡写道:“孤一直都知道,母后想让父皇罢了孤的太子之位,好让给宫烨承。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如此心急,竟让宫烨承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害我,难道我就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吗——”

    他是母后的第一个儿子,又贵为太子,幼时,母后也是将他捧在掌心里,对他疼爱有加的。

    是从何时起,他可以为之舍弃性命的母后却视他为仇敌,说什么都惹人厌,做什么都是错。

    “殿下——”吕定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头垂的更低,一句“慎言”哽在喉咙中,迟迟宣之于口。

    他与吕辛猜测过,太子殿下无故失踪,定是与四皇子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殿下却说是皇后娘娘指示,她再不喜欢殿下,好歹也是殿下的亲娘。

    虎毒还不食子,皇后娘娘又怎会加害太子殿下的性命。

    裴宁蹙紧眉头。

    宫烨承不喜他,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宫烨承渴望他的太子之位,他也一直都知道。

    母后曾向父皇指责过多次,说他性格古怪,实在不堪太子之位,还是老四好,乖顺又懂事。

    人前,宫烨承对他恭敬又谦卑,人后却对他恨之入骨。

    渐渐地,在母后面前,宫烨承索性也不装了,直接笑道:“想让我和母后喜欢你?那便把太子之位让给我。”

    未有那日,一向对他剑拔弩张的宫烨承,一改往日不敬的态度,友好地约他去涉猎。

    想象中兄友弟恭的模样真正出现在马背上的时候,裴宁承认,自己在那一刻,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没有什么争权夺利,也没有什么兄弟相残。

    有的只是把酒言欢,笑傲江湖。

    如果宫烨承没将他引到悬崖边上就好了。

    如果那些突然出现的蒙面刺客喊宫烨承为“主子”就好了。

    如果他攀着悬崖峭壁上的那只手,没有被宫烨承恶狠狠踩下,狰狞的嘴脸告诉他,他和母后多盼着他死掉就好了。

    百般的恨意带着无限的不解萦绕在心中,裴宁弓起身子,忍着疼闷咳一声,一口血自嘴角溢出,溅到了覆在身前的灰色长衫上,像是一朵兀自盛开的深色牡丹。

    “殿下!”吕定急匆匆站起,转过身拎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试过温度后这才递到宫烨霖手里。

    裴宁摸着自己的嘴角,一点点将上面的血擦拭掉。

    “无妨,都是小伤,养几天就好了。”他摆摆手。

    吕定端着茶杯,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殿下,等您养好伤后,我们便回京?”

    回京……

    裴宁双手交叉,右手拇指慢慢摩挲着左手拇指。

    以他的脾气来说,只要没死,他便该即可回京。

    消失的这两个月,东宫一定已经人心惶惶,而母后与宫烨承那边,只怕是喜不自胜,就等着他的死讯传来,便能心安理得登上那垂涎已久的太子之位。

    他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事发生呢。

    可是。

    裴宁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掐紧。

    这心中莫名的烦闷是从何而来。

    母后和宫烨承陷害他,置他于死地,他只觉悲凉,更多的是,势必要将这仇报回来。

    裴宁缓缓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这几日与他朝夕相伴的女子一颦一笑。

    初见时,捧着的那碗清水面对他笑得一脸灿烂。

    成婚时,躲在团扇后面眉眼间柔情绰态。

    娘亲下葬时,眼中含泪,如梨花带雨。

    一点一滴,如烙印般刻在他的心上。

    心中那团烦躁的思绪渐渐压下,裴宁揉了一把眉心:“先不急,且看宫里作何动静。”

    吕定抱拳:“属下遵命。”

    裴宁复又嘱咐道:“你先回去吧,莫要将孤恢复记忆的事告诉他人。”

    这个他人,指的是裴娘子吧。

    吕定愣了一秒,复又低头:“喏。”

    太子殿下果然对她动了情。

    吕定攥紧拳头,此刻竟不知该高兴还是忧伤。

    未恢复记忆时的太子殿下,世界里只有裴娘子,可如今殿下既已恢复,却还是放不下她。

    当今圣上重朝堂而轻人情,对后宫如此,对他的几个儿女们也是如此。

    就算早早册立了殿下为太子,命大齐最好的太傅教他读书习字,做他老师,大齐最勇的将军教他骑射,教他武艺。

    但这些圣上也可以做的事,统统都假以人手了。

    圣上对殿下只有君臣,而无父子。

    得不到父爱的太子殿下只能去皇后娘娘那里寻找家人的温情。

    早年,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也是极好的。

    殿下每日读书读得晚,皇后娘娘都会亲自为他熬一碗热粥。

    殿下在太傅那里受了训斥,也是皇后娘娘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吕定想,应该是从四皇子宫烨承出生那年。

    皇后娘娘的眼里再不见太子殿下了,甚至太子殿下想找四皇子玩,都会被皇后娘娘多加斥责。

    就仿佛,太子殿下不是亲生的一般。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太子殿下再也没有笑容了。

    -

    玉桃从齐郎中那里抱着药回来的时候,吕定已经不在了。

    宁郎却醒着。

    他披着那件玉桃买的灰色长衫,沿着床沿坐着,面上仍是没有血色,到衬得人有些单薄。

    裴宁见玉桃推门进来,展开笑容:“玉桃,你回来了。”

    玉桃抱着药愣了一秒,便快步小跑着冲过去,药却跌落了一地。

    玉桃抱住裴宁,眼泪吧嗒吧嗒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裴宁乖顺地任由她抱着,直到被抱疼了,忍不住那胸口的疼痛,才闷声咳嗽了起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可是弄疼你了。”玉桃急忙松开裴宁。

    “没有,我不疼。”裴宁的脸上满是疲惫,眼角却都是笑意。

    裴宁将玉桃扣在床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冰凉又修长的手指为她摸去眼角的泪:“怎么哭了。”

    玉桃害羞地低下头:“见你醒了,我高兴。”

    正好瞧见了裴宁覆着的那件长衫上一滴血迹。

    玉桃的神经倏地又紧绷起来,忙问道:“宁郎,你可是又出血了?可是哪里还不舒服?”

    玉桃捧着他的头上看看,下看看,直到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确认,没有别的血渗出,这才松了手。

    裴宁拉过玉桃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已经无碍了。”

    一时间两人竟都沉默下来。

    裴宁却直勾勾地看着她,玉桃被这眼神看得害了羞,再次垂下头来,想到之前还为了她挨了二麻子狠狠一击,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的样子,玉桃的眼角又湿润起来。

    见着玉桃这小可怜的模样,裴宁的心底柔软一片。

    旁的人,不是忌惮他的身份,就是对他百般的阿谀奉承。

    这还是第一个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对他好,为他哭的女子。

    他只是想再多贪恋一会这份温柔。

    裴宁叹息,冰凉的指节刮掉玉桃脸颊上的泪珠,忍着疼意打趣道:“今日的玉桃像个小哭包。”

    玉桃低声抽泣:“宁郎,以为莫为了护我做出那样不要命的举动了。”

    裴宁心中一紧,伸出双臂揽过梨花带雨的玉桃,揉着她的碎发,低声道:“你是我的娘子,我当然要护着你。”

    玉桃埋在裴宁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柔,突然抬起头,眨着朦胧的大眼睛看了裴宁片刻,才道:“宁郎,你有些奇怪。”

    裴宁手上的动作一顿,问:“为何这样说。”

    “总感觉跟以前的宁郎不太一样……”玉桃歪着头沉思。

    眼前的宁郎,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比以往,更成熟了些,举止与她更暧昧了些。

    从前的宁郎,像个孩童,笑容也更纯粹些。

    她瞧着裴宁头上缠的一圈一圈的白纱布,突然想起齐郎中之前告诉她的,若是裴郎君再受一次刺激,兴许能恢复记忆。

    玉桃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上裴宁的后脑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宁郎,你可是恢复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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