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

    前一夜大雪茫茫,都说雪后会初霁,可今日,灰白的天如同死水,只有阴寒的冷风拍打着人间。

    城南荒郊。

    “咯吱——”一座院子的侧门打开,赵老四和徒弟何小五一前一后,抬着架子从里面走出,儿子赵钱跟着旁边。

    “嘁,啥也没有。”赵钱嘀嘀咕咕,“白来一趟。”

    他听说是死的是卫府那位被废的少夫人,这才跟着他爹过来。走了这么久,才见到这破旧的小院。

    赵钱撇撇嘴,这卫家不是挺大方的,怎么让人住这种破烂地方,这女人呐,手就是不能伸得太长。

    可他没想到,这院子不仅外面看着破,里面也是一样的破。

    赵钱翻翻捡捡了半天,一点金银、甚至半个铜板都没翻到,还惹的一身晦气。

    “呕——”赵钱摸着胸口,忍不住反胃,他现在想来还是犯恶心。

    他跨过了门槛就直接往主屋走,没跟着老头子和何小五一道朝拜。赵老四鞠躬的头抬起来,斜眼看着儿子自顾自走进去,想来他不是干这一行当的,也就没拦着。

    赵钱推门进了主屋,窗门紧闭的屋子里,时间停滞不前。

    他看不清屋内的景象,却看见了地上有个坛子。

    黑陶的坛子成色一般,赵钱灵光一现。他私下问过卫府的下人,听说这位前少夫人不仅名声不好,手还伸得挺长,偷了卫家不少金银珠宝,一直都没有找到。

    赵钱觉得嘛,找不到的话肯定就是藏起来了,还有什么比这种不起眼的坛子更合适呢?他拿起来掂了掂:“嘿嘿,里面肯定有宝贝。”

    他打开坛盖,闭上一只眼往里面看。屋内太暗,赵钱又懒得出去,于是双手握住坛子,想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吧嗒——

    只有一声。赵钱晃了晃坛子,再无其他声响。他心里奇怪,只得半蹲着,想看掉下的是什么?

    一只死老鼠。

    “什么玩意儿——”赵钱直接丢了坛子,一个脚下不注意,被绊倒在地上。

    “敢摔你爷爷我?”赵钱刚一抬头,惊声,“啊——”

    赵老四听到儿子叫声,也没管礼成没成,赶紧跑了过去。

    一进屋,就看见赵钱摔在地上,他前面躺着个人。

    说是人,也只是辨认出是人。

    佝偻的身体,干瘪的躯干。身上是一道一道的口子,血流出来,透过衣衫,一圈圈地绕着尸身。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黏在皮肉上,脸上伤痕满满,眼睛张着,眼珠死死瞪着,嘴角扬起,流露出诡异的笑。

    没有蝇蛆,没有腐臭,只有地上一只死鼠。黑红交叠的颜色,却无端让人发寒。

    赵老四移开视线,赶紧让赵钱起来:“叫你别乱动。”

    见老爹来了,赵钱也硬气起来。爬起来,顺带踢了女人一脚:“手脚不干净,还偷人,死成这样,活该!”

    赵老四瞪了他一眼:“你——”张着嘴,最终没骂他。

    何小五进来后,对地上的女人鞠躬。然后默不作声地将地上的碎陶片小心的拢到一处。

    “还等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尸体抬出去!说你呢,快点。”赵钱看见何小五还蹲在地上捡陶片,伸脚使劲踢了他,“是吧,爹。”

    赵老四扯了扯嘴角,让何小五别管了,赶紧将尸体放在架子上,何小五低着头,对着尸体说了声告罪。

    听到这声的赵钱嗤笑:“你有病吧,她都死了。”

    何小五没理他,把尸体小心放到架子上,和师父一起将架子抬出去。

    越离开卫家别院,赵老四浑身上下就越觉得不得劲。这卫少夫人的尸身让干这行多年的赵老四不寒而栗。

    远处天边翻滚的灰黑云层,赵老四脊背一节节地发寒,细细碎碎的刺痛感遍布周身。

    当初卫府来的人来找他时,说是病死至少有五六天了,让他们赶紧处理了。可现在看起来,根本不是病死那么简单。

    这卫家,的确高门做派,心狠手辣。

    他分出心神,对着赵钱说:“你先回去。”

    城南荒郊本就人烟稀少,卫家院子几里路外便是乱葬岗。一半乱石,一半深林,当中的是遍地的尸体。

    秃鹫的叫声传来,他们离乱葬岗不远了。

    赵钱被赵老四不冷不热的声音吓到:“不是吧爹,这荒郊野外的,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啊。”

    赵老四抹了额头的冷汗,见他要跟着,只说了嘴“小心说话”就不再管他了。

    几里的路,云层越来越黑。冷风裹挟着荒芜的城郊,发出呜咽的兽鸣。

    赵钱被吹得抖了抖身子。他不想继续往前走了,再前面,就都是尸堆了。

    “爹,就这儿呗。”

    赵老四看了一眼,也觉得差不多可以了。点头,让何小五把架子放下。

    两人弯腰蹲下,将架子放置在地上,摇晃之中从里面掉出一根磨得尖细的竹枝。那上面,在分叉的竹丝里,挂着血与肉。落地无声,在地上滚了老远,卡在石缝里。

    而架子上的女人被布遮着,一条胳膊早就在晃荡的路上甩了出来,手腕的地方是一块方正的伤痕,伤痕中,隐隐有血丝渗出。

    秃鹫在空中盘旋,叫声与风声喊得人发昏。

    雷电劈开云层的那一刹,赵老四猛然抬头,仿佛看见了死去的卫少夫人的眼睛。

    赵老四两眼一黑,有些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何小五赶紧扶住他。

    赵老四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低头稳神之际,却看见本该盖着的白布已经被黑血染红。

    不安变成惊恐,赵老四再也撑不住,双手合十便朝着东边跪下。

    何小五来不及惊讶,也跟着跪下。

    赵钱不解:“爹?”

    还叫爹?

    赵老四气不打一处来,起来拿着别在腰间的棍子一甩,打在赵钱腿上。这一下打得极狠,赵钱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爹——唔——”赵钱张嘴就想骂人,被何小五捂住。赵钱一下子就发怒了,这何小五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对他?奈何赵钱是个没公子命却有公子病的假公子,整日养尊处优,哪里是何小五的对手,根本挣脱不开。

    赵老四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不愿多说了。他将腰上的铲子递给何小五:“挖个浅坑,把人埋了。”

    “爹,咋回事啊,卫家没说要埋人啊?”

    何小五松了手,赵钱又能说话了。他平白挨了一下打,还被何小五一吓,脾气立马就起来了,他指着地上的尸体,突然看见染血的白布,又开始尖叫。

    赵老四忍无可忍:“闭嘴,想活命就闭嘴!”

    他算是吃半碗阴间饭的人,自然知道规矩。他刚才还心存侥幸,但卫家这少夫人死的极凶,卫家拖了这么多天,哪能这么容易就送走啊。

    “师父,还能走吗?”何小五问他。

    赵老四摇摇头,看向四周:“你看哪里还有路?”

    何小五指着他左边,刚想开口,赵钱已经开始哭爹喊娘。

    天早已被黑云覆盖,秃鹫早已不见踪迹,这四周,除了尸体,就只有他们三个。赵钱意识到这点,跌倒在地上,抓着赵老四的衣角:“爹,咋办啊——你可就我一个儿子啊,你要救我啊爹——”

    赵老四甩开赵钱,竭力让自己平静:“小五你带了木牌了吗?”

    何小五点点头,放下铲子将包里写好卫少夫人名字的木牌递给师傅,虽然卫家人只让他们丢尸,何小五还是按照规矩写了。

    赵老四拿着木牌,颤颤巍巍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赵老四当了这么久的敛尸人,狠心的人见得不少,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尸体。他抱着一丝希冀,他们不是害她的人。为她埋了尸,立了坟,只求卫少夫人能放过他们。

    隆隆雷声传来,黑云压在他们头顶。

    赵钱白着一张脸,跌在一边,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赵老四着从布包里摸出一根送魂香,立在卫少奶奶尸身前,跪着祭拜。本来应该是三根的,但是太久了,赵老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忘了他师父曾经教他的誓言。

    “求您,求您放过我们......”

    火灭香倒。

    赵老四不死心,重新点燃:“我一个糟老头子,死不足惜,求您,放过我的儿子,我的徒弟......”

    火燃了一半熄灭。

    赵老四钉在原地。他看向自己呆傻的儿子,苍老的双眼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赵钱从未有过善心,而他早已麻木,对尸身没了敬畏,连佛祖都不会再保佑他,唯他的徒弟......他浑浊的双目彻底暗下

    “小五,如果能活着,师父将东西都放在老地方......如果可以,替师父照顾好师娘。”赵老四爬起来,声音有些飘。

    “师父?”何小五手一顿,他先是看着师父,赵老四并没有抬头。又转头看着呆愣在地上的赵钱,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了。”

    没多久,脚下已经有个浅浅的土坑,赵老四朝着何小五点点头,两人将尸体放进坑中,开始往回填土。

    云层如墨般晕染了整片天际,黑的让人发慌。

    “要走,在雷落下,落雨前——”

    虚无的声音窜进赵老四脑中,他直接接上了后半句话,“在雷落下、落雨前,就还能活命......”

    “小五,你、你听见了什么?”

    何小五摇摇头。

    赵老四干枯的脸上冷汗直冒,他已经不敢再看何小五,瞥了一眼地上的儿子:“小五,刚才的话就当师父没说。”

    何小五愣了好久,才理解了赵老四的意思,他没答话,只是木讷地点头。

    赵老四咬着牙抓紧将土填好,将木牌立在坟前。

    轰隆一声,惊雷终于落下。

    赵老四快步拽起赵钱,拉着他就往何小五刚指的地方狂奔,像疯了一样,没有回头。

    “快跑,快跑——”

    大雨落下。

    “来不及了——”鬼魅的低音声从尸堆里传来,淹没在雨中。

    漫天的雨珠无穷无尽,落在泥土上,一滴一滴地合在一起,逐渐汇成水流,没过那根竹枝,环绕在赵老四和赵钱身边。

    赵老四跑不动了,用着浑身力气将赵钱往前推,朝着无人的身旁喊道:“小五,小五,帮帮师父......”

    赵钱看见血水翻涌,模糊了眼睛。

    他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感觉到成片成片的鲜血没过他的身体,血腥味冲进他的鼻腔,呼吸艰难。

    “爹、爹、救命——”赵钱瞪着血红的眼珠,翻手扑腾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死死拽住,“爹——救救我——”

    赵老四死死掐着喉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救不了自己,救不了赵钱。

    肉死血活,有因无果......她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轰隆——又一声惊雷落下。

    两道残躯被雷击中,泛起火光——

    城南荒郊的乱葬岗燃起大火,在不曾落雨的深冬燃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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