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

    “表哥,你真要当阿蝉的赘婿吗?”

    萧瑛拉住朱桢宁往脸上扑粉的手,却被他一晃躲开,妆粉飘忽如粉雪一样。

    “你忘记方才金陵侯承诺了什么吗?只要我们其中一个被选中,另一个就能获得新的户籍身份,远走高飞。”朱桢宁手上的动作未停,扑完粉又开始在鬓边簪花。

    “我们就算逃出了守备府逃出了金陵城,没有路引与户籍,我们依旧会过着朝不虑夕,提心吊胆的日子。更何况京师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未必有我们容身之地。眼下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有一个出得去,就能去蜀中投奔辛将军。”

    当年辛十力身为伙头兵,追随高祖皇帝朱久安起义,由于他年岁尚小,数年都留守后勤,照顾朱久安的嫡子朱渊,也就是朱桢宁的父亲。

    辛十力经常将朱渊背在身后埋锅造饭,可以说童年时期的昭成太子朱渊,就是在辛十力的背上长大的。

    而萧瑛的父亲萧炼金,一身拳脚功夫也是辛十力亲传。这份香火情,说什么也不能忘的。

    回京城这条路走不通,投奔辛十力就是第二条生路。

    萧瑛见他义无反顾地涂脂抹粉,又是心疼又是气氛,他一拳砸在了假山石上,痛心疾首地说:“被选中的要给太监侄女当赘婿,你知道什么是赘婿吗?

    赘婿贱卖己身,不得自由,要为奴为婢侍奉妻主,一个不好要捱朝打暮骂,生了孩子还从母姓。这是何等屈辱的事,你可是……当朝太子啊……”

    朱桢宁伸手按住他微颤的肩膀,声音苦涩,“我眼下只是废人一个,当赘婿又如何,至少能在金陵侯的羽翼下苟活。若不为你挣一条活路,我对不起枉死的舅舅!”

    这话让萧瑛心头发热,胸中无限酸楚,从小他们表兄弟两个相伴长大,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感情比寻常亲兄弟还深,朱桢宁为了他重获新生,宁肯抛弃自尊自由,教他如何不感动。

    他都能舍命陪君子,眼下舍脸争赘婿也未为不可。

    “亭中才俊无数,只怕阿蝉那丫头早挑花了眼,未必看得上我们两个呢。”萧瑛接过粉扑,徐徐盖在了脑门上。

    朱桢宁抬头望去,那一挂湘妃竹帘,随着清风轻轻摇晃。

    时雨见他们二人互相装扮上了,便抱起填漆盘回到了凝香亭。

    绕过后排朱漆大柱的时候,左炎低声说了一句:“上回姑娘还姓龙,今次就姓墨了。龙布雨是甘霖。墨化雨,岂不是落人一头黑。”

    时雨没理他,自当什么也没听见。

    走到前排时,又看到江念慈望着自己笑得和煦。

    时雨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笑意,就匆匆掀帘进去。

    “大小姐,他们来了。”

    阿蝉紧绷的肩蓦然松弛了下来,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悄然透过竹帘的缝隙探寻着什么。

    见朱桢宁已经悄然落座,白柳叶凤眼微挑,唇角上翘,呷了一口茶,将广袖一扬:“茶会开始。”

    侍从提来一桶桶冒着热气的茶汤,用长柄勺舀起茶汤,一一分发到每个人面前的斗笠杯中。

    大家见上座的白柳叶,慵懒闲适地倚在侧凭几上,端起面前的白釉薄胎莲纹斗笠杯,微抿了一口茶,而后示意诸位一同品饮。

    今次能坐在此地喝茶的人,都是聪明过人之人,知道茶会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给金陵侯府的大小姐招赘。入赘侯府意味着金陵半壁江山尽在掌握,众人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紧张,每啜一口茶都透着谨小慎微。

    然而,一声咂嘴弹舌的喝茶声,从湘妃竹帘后传来。与此时高贵典雅的茶会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却无一人敢皱眉咳嗽,个个摆出宽容大度又矜持端雅的笑容。便是有人想效仿王羲之东床坦腹的潇洒劲儿,一见上首不怒自威的白柳叶,哪个不是敛容正坐,大气都不敢出。

    白柳叶回头问竹帘后的阿蝉:“你想怎么玩?”

    阿蝉将面前的三个斗笠杯倒扣在杯托上,摇了一摇,而后掀开其中一个斗笠杯,露出一枚朴陋粗糙的骰子来。“对点数,就这么玩。”

    “不愧是你。”白柳叶摇头轻笑,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拿走那三枚骰子,叫人移来一架独扇座屏,在屏心处覆了一面白纸。

    白柳叶亲自执笔,在白纸上画出了三枚骰子,将六面的点数一一画出。

    骰子显然是特制的,点数并非从一点到六点,而是随机数,有的一面七八个点,有的一面十几个点。

    最特别的是第三枚骰子,六面皆无一个点。

    “未免枯坐无聊,本侯侄女愿与诸位隔帘掷骰。她面前有三个粉彩斗笠杯,杯中各放有一枚骰子。在她摇骰子时,诸位可以在面前的几案上写出自己猜测的点数。斗笠杯全部摇定之后,不得修改点数。而后待她任一翻开一杯,猜对其中骰子点数者,可以留下继续品茗,未猜中者便请携手回府了。”

    话音刚落,嗡声四起,人言啧啧,有人诧异这样招赘未免太过儿戏了,可金陵侯又没明确此游戏是为了招赘。

    所以,对数次猜对点数,并留到最后的一个人,大小姐满意他,招为赘婿可以说是天缘凑巧。大小姐若不满意他,只说是游戏罢了,给个不大不小的彩头即可,倒也无人指摘什么。

    冲这精妙的布置,含而不露的择选,众人都感觉到了白柳叶对侄女殷切的爱护之意,不由暗自摩拳擦掌起来。

    江念慈与母亲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这个大小姐真是稚童心性,婚姻大事也视同儿戏。好歹来个文斗武竞,选出尖儿来,怎么就掷骰子玩呢?

    只有极个别的人能意识到,这个游戏看似是猜点数赌天婚,实则结果完全操控在大小姐的手中。

    朱桢宁与萧瑛对望一点,脸上浮起了忧色,万一阿蝉根本就没看中他,岂不是白费劲了。

    听着众人忐忑的心跳,阿蝉倒扣杯托,摇动了手里的斗笠杯。

    一杯已定,再摇一杯,二杯也定。

    摇到第三杯的时候,众人纷纷提笔写点数,这骰子点数毫无规律可循,声音又忽大忽小,根本判断不出,只能随意猜一个。

    甚至有好易学术数的人,摇起了龟壳,排盘卜卦。有人举告他舞弊,白柳叶也不以为意,只说游戏耳,无可厚非。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掐指念咒的、有左顾右盼的,还有写了又改的。

    朱桢宁写了个十字,匆匆停笔,心绪不宁。他实在不知阿蝉在玩什么把戏。

    萧瑛也照着他写了一个十字,又添了几笔改成个“拾”字,以示区别。

    左炎偷瞄了身侧的朱桢宁一眼,提笔点了十个点儿。

    竹帘之下的纤纤玉手摇动了第三杯,却没摇两下就定了。

    白柳叶见众人都停下了笔,回头对阿蝉说:“可以开了。”

    只见竹帘之下三个倒扣的斗笠杯,在一双手地快速掉换下,不停地变化位置,看得人眼花缭乱,完全记不得最初的摆放次序了。

    终于,大小姐的手停在了中间的斗笠杯上,揭开了答案。

    十点。

    江念慈看到自己笔下的“九”字,懊悔不跌,一拳砸在了茶几上,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而侥幸猜中“十”点的人,虽不多,但也有七八个,满脸春风的同时又越发焦心惴惴。

    朱桢宁一时也无法判断,阿蝉是看中了他,还是看中了其他人。

    猜对的人,不止他一个,意味着心跳游戏,还会继续几轮。

    有黄门执事上来收茶几茶具,白柳叶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没猜对的人,只得起身告辞。有的心怀遗憾抱怨了两句,也有的故作潇洒,大笑离去。

    云雀拍了拍云鸦的肩:“我先走了,云鸦大哥再加把劲儿。”

    方才不错眼的窥看,让云鸦目力经受了极大的挑战,他闭眼捏了捏眉心:“你去罢,记得敲打敲打那个姓江的。”

    “我晓得。”云雀紧了紧手中的宝剑。

    江念慈见落败的人陆续都走了,就算借口母亲不良于行,也不能久滞此地。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推着母亲走了。

    才出了金陵守备府的大门,颈部就被什么尖刺扎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毫无形象地嗷了一声。

    见到有人侧目过来,他又羞愧地举袖遮脸,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怀恩,你怎么了?”江母忧心地问询。

    忽而一条白线,带着嗡嗡作响的翅虫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江母悚然一惊,只见一个神色促狭的美少年,手提白线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线尾振翅乱飞的虫,赫然是双斑长脚蜂。

    记忆中的剧痛瞬间复苏,江母也忍不住嗷了一声,颤手指着云雀说:“是你、你害了我!”

    江念慈摸了摸脖子后面的肿块,当下也反应过来,眯着眼疾言厉色地说:“我乃金陵侯门下清客,岂容你侮辱放肆!”

    而云雀虽是金陵侯的扈从,到底只是个不省事的少年郎,公然偷袭上宾,金陵侯要如何护短。

    “清客?”云雀薄唇微勾,眸色阴寒,冷笑道:“你既出了这门,就再也不是了。”

    江念慈一时怔愣,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你先对咱们家的大小姐侮辱放肆在先。戳你们两针,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云雀看着母子二人恐慌万状、悔愧交加的脸,神色越发冷峭。

    “你当我们的眼睛耳朵,是干什么用的!”云雀抽剑出鞘,在江母面前划了几下,轮椅上的榫钉随即全部掉落。

    失去座椅支撑的江母,咣当扑倒,正脸砸地。

    江念慈尚未从陡然的巨变中反应过来,见母亲跌落在地,才慌忙醒神,扶着母亲的肩说:“娘,摔痛了没有?”

    江母欲哭无泪,搂着儿子的手臂,艰难地摇了摇头。

    云雀收剑回鞘,剑鸣铮然,“仰人鼻息者还敢胡言造次,没将你们搅碎了喂鱼,都要谢大小姐心地仁慈了。这轮椅是侯爷吩咐人给你母亲特制的,如今我收回了。”说完,他扛剑在肩,登阶回府。

    江念慈尚余一丝理智,将颤颤巍巍的母亲背起。少年时他只觉得母亲轻若无骨,甚是可怜;而如今他成年了,再度背起母亲,却如负泰山。

    凝香亭内,斗笠杯中跳动的骰子再度响起,丁零当啷,就像是朱桢宁此时紊乱紧促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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